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香书门】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锦绣遗香 作者:木笔一支 文案 现代小姑娘来到民国走走看看交朋友,吃吃喝喝谈恋爱,哭哭啼啼分了手。 国仇家恨都略有一点,不会太多,主要还是些小情小爱,琐碎生活二三事。 注:架空民国,时间线是民国初期。 喜欢的请收藏。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怅然若失 穿越时空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蔓芸 ┃ 配角:薛鸿霖 ┃ 其它: ==================   ☆、楔子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出现的民国为架空民国,后续提到的地名军衔等设定均虚构。 作者第一次写文,多多包涵,请尽量多坚持几章吧   很多年后,薛鸿霖都还记得那个夜晚。   那是民国五年的秋天,那年薛家刚开始跻身上流社会,为了彻底站稳脚跟,也为了炫耀实力,薛安昶薛将军拍板在寸土寸金的苏城东区置地,大手笔的盖了一座东西合璧的大宅院,取名薛公馆。入住当晚,薛家又顺着当下流行大办派对,几乎邀请了城内所有的社会名流,当夜公馆周围尽是香车宝马,公馆内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临着镜平湖一侧的小楼就安静多了,偶尔会有阵激扬的乐曲声从前厅传来,夹杂着来宾的欢笑。薛鸿霖靠在二楼露台的栏杆上醒酒,虽说他走得早,又有副官替他挡着,只是身为薛家二公子,还是不免被灌了几杯酒下去,红的白的都有,这会儿酒劲有些上头。   他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人人都衣冠楚楚,笑脸相迎,说出口的话永远不是心里想的那些,他也懒得去猜测他们真正的意思。浓黑的双眉皱的更紧了点,太阳穴也开始胀痛,大哥薛泓璟是薛家长子,又比他擅长应对这些人情往来,反正他只要会带兵打仗就行了吧。抛开这些扰人的烦恼,薛鸿煊长舒一口气,又将刚才扯开的领口扯得更开些,微凉的夜风让他稍微清醒了点,目光不经意的扫过湖边的过道,却依稀看见一个纤细的人影。   镜平湖湖如其名,波平如镜,在有月亮的晚上会更显宁静秀美。湖边遍植垂杨柳,万千丝绦随微风轻摆,犹如美人的秀发。垂杨下是砖石铺就的行人道,错落摆放着几个造型雅致的铁艺座椅,供散步的行人小憩。行人道旁是可容一辆小轿车通过的青石板路,路边栽种着两排挺拔修长的法国梧桐,造型古朴的路灯隐在树冠内,散发出一团团暖黄的光晕,引得飞蛾不住往上冲撞。时近初秋,近湖的水岸边虽已不见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半枯不荣的荷叶荷茎却也颇有些“留得残荷听雨声”的韵味。越过青石板路、行人道、残荷,湖对岸连绵的矮山隐在夜色里,只余绰约的影,看不分明,只是山影里分明也有些灯火绕着湖点亮,想必镜平湖两岸都是一样的布置,也是残荷、行人道、青石板路。   今夜就是个月色极好的夜晚,不知是不是喝了酒有些燥热的关系,月亮就好像一块通透至极的圆玉,清清凉凉的挂在梧桐枝上,触手可及,引人蠢蠢欲动,他初时看见的那个纤细人影就这样慢慢在圆月撒下的光影里走近,带着高跟鞋特有的哒哒声,走过一棵梧桐树下,近了些,又走过一棵梧桐树下,更近了,渐渐地能看清她黑的披下来的发,浅蓝色的散在夜风中的长裙,长裙下纤瘦的小腿,和肩膀上裹着的月白披肩。披肩下露出一小截瓷白的手臂,手臂上挎着的拎包小而精致。再近些,就能看见她因走动而微微泛红的小脸上一双极灵气的黑眸,秀挺的鼻子和微抿的唇。   这个点出现在东区,又是这样的打扮,十之八九是这附近公馆的娇客,只是今晚苏城有点名气的少爷小姐大都聚集在薛公馆里了,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小姐,居然没来凑这热闹。他思忖着。   “你又是谁啊,这样看人不觉得很没礼貌吗?”意外的,她在露台下站定,仰起头,晕黄的灯光照亮她光洁的脸,嘴角有俏皮的笑意。   原来他刚才已经将疑问说出口了吗?   “我”他才开口就被自己声音里的柔和吓了一跳,以前他可从不觉得和那些娇滴滴只喜欢坐在室内赏花吟诗的女孩子有什么好聊的,更别提这么好声好气的接话了,“你在我家露台下过,我为什么不能看你?”清了下嗓子,他故意有些无赖的回答,更肆无忌惮的看着她,却突然有些后悔,以往那些扭捏的女孩子看见他这个样子都会避的远远的,她会不会也被吓走呢?   可是今晚的月色真好啊,路灯的光也亮,照的她的皮肤瓷器似的透,好似会发光。夜风又起了,吹得梧桐叶哗哗的响,吹起她耳边的长发飘扬,也吹过他燥热的脸颊,有些许的凉意,却更多带着秋天的舒爽。从来看过书就忘的他,破天荒想起了某天被家里教古文师傅耳提面命塞进脑子里的半句诗词来,好像描写的也是梧桐、月亮什么的。   “你这人,真逗。”她被这么看着,却不恼,反而笑出了声,双眼弯出狭长的笑痕,“我该回去啦,你掉下来我可不管啊。”   那句诗到底是什么呢,已然被酒精搅成一团的脑子里还在拼命回想,于是反应慢了半拍的他也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她急匆匆的踏着月色转身离去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像来时一样,走过一棵梧桐树影里,远了一分,又走过一棵,更远了,清晰的身影又只剩纤细的轮廓,最后连高跟鞋哒哒的轻响也消散在了夜色灯影里。   还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啊。   不过不要紧,他们已经是邻居了,迟早有一天能知道的。   那句诗到底说的是什么呢,回去翻翻他堆在角落里积灰的书吧,不,还是抓着大哥问比较方便。   对,明天就去问。   五官已渐显棱角、身量却还有些青涩的少年抬头望着月亮,心底默默打算着。   月亮躲在梧桐树影里,月亮看见一切,月亮从不说话。      ☆、第一章   三年后,即民国七年,地点,南城郊区。   一个废弃很久的小院中,秦蔓芸在一片黑暗中醒来,很快便意识到并不是环境黑暗,只是她的眼睛被一块黑布蒙住了,准确的说,她是四肢被绑,双眼被蒙,被绑架她的人扔在了角落里。   秦蔓芸小心的活动了下被绑住的手脚,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被人呵斥时,心里稍稍放松些,很快又忐忑了起来,看来那些人是把她单独关在某个地方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想到被打晕前看到的那些把她从马车上拖下来的“绑匪”,秦蔓芸内心很是矛盾,说是穷凶恶极的绑匪吧,其实不过是些衣衫褴褛的庄稼汉子,极力的虚张声势也掩盖不了他们的面黄肌瘦和心虚回避对视。这个世道,人人都犹如身在熔炉里身不由已,备受煎熬,即使看起来好运如她,家境富足,不也因为不满父亲□□而试图反抗离家投奔在南城求学的哥哥么,如果没有这次的任性又怎么会有绑架这一遭遇,只是说到底,依然是那些底层百姓遭受的磋磨更多。   秦蔓芸内心一时为世道多艰而感慨,一时又为自己的遭遇大呼倒霉,要不是跑出来时怕被家里人堵在火车站,她至于要冒险雇车嘛,老是听哥哥强调外面多可怕,这下算是真的体验到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才好。正胡思乱想缓解紧张,她忽然听到屋外呯嗙之声大作,夹杂着人的惊呼惨叫,那声音类似于过年时放的爆竹声,秦蔓芸懵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枪声,所以现在外面是打起来了吧,会是她的家人来救她了吗?还是当地军队上山剿匪了?   又是“嘭”一声巨响,这次近在耳边,好像是谁踹门进来了!秦蔓芸又是紧张又是激动,不由直起了身子,一阵脚步声后,有人在她身边蹲下,为她解去手脚束缚,只是没有取下蒙眼布条,秦蔓芸不解,就听那人安抚道,“秦小姐在黑暗中待太久了,乍一见到阳光恐会伤及双眼。不用担心,我们是奉命来救您的,您安全了。"声音清朗温润。至此秦蔓芸才心底一松,然后又尴尬的发现,许是被绑太久,血液不流通,双腿酸麻不已,别说站起来了,活动下都困难。咬着唇试了几次,正心里发急,那个男声轻叹一声得罪,接着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衣便落在了她的身上,一双有力的大手隔着外套将她打横抱起,骤然失重让秦蔓芸不由自主的向那人怀里靠去。   走出屋外不远处就停着一辆军车,那人小心的将秦蔓芸安置进车内后座。片刻后,秦蔓芸只觉眼睛好似适应了屋外的光线,干脆取下了黑布,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身副官装扮的军装青年。秦蔓芸仔细辨别了下,这青年的军装是铁灰色,立领、竖肩章,头上的圆盘形军帽上綴有代表汗、满、蒙、回、藏五个民族的五色五角军徽,这装扮倒是与记忆里经常在自家出入的军官们的装扮一样,只是看不出来属于哪个将军统领下。不过目前来看应是来救自己的不错。秦蔓芸这才真正的放松了下来。   “谢谢你们救了我,不知你们是哪位将军的部下,我回去好让家里酬谢你们。”秦蔓芸感激的开口道。“秦小姐太客气了,我部是隶属于南城薛安昶薛司令统领下的神威军。薛司令您父亲秦先生是故交,今日听闻秦小姐遇险,本想亲自来救,只是忙于政务,便令薛将军带队前来了。”听到这里,秦蔓芸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被带到南城了,这倒是歪打正着,不过这青年所说的与她父亲是故交这事儿,秦蔓芸还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青年还在不紧不慢的说着,“鄙姓罗,是薛将军身边的副官。薛将军方才忙于指挥不得脱身,才让我来救您,请您在此捎等片刻,薛将军很快就过来了。”青年微弯着腰,笑容得体,身材修长匀称。   秦蔓芸不由得看住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披着人家的衣服,再一打量才发现原来是一件与青年军裤相配套的军装大衣,只是秦蔓芸身材娇小,披在身上都快像一件斗篷了。秦蔓芸赶忙有些羞涩的将大衣脱下还给罗副官。   “报告薛将军,秦小姐已顺利救出。”罗副官忽然转身立正行礼。不远处,一个与罗副官装束一致、只是肩章不同的青年在几个卫兵簇拥下大步过来了。从前秦蔓芸只觉得这种军装设计的太丑,能活生生把人穿丑了,然而现在她要改变想法了,看来军装好不好看,还是要看脸啊。   过来的这位就是方才一直提到的薛将军了。只见这青年与罗副官年岁相仿,同样军装笔挺,一张脸却棱角分明,气势大盛。秦蔓芸不由自主便想站起来相迎,薛将军漫不经心一眼扫过来,秦蔓芸又老老实实坐回去了。薛将军向秦蔓芸点点头,算是致意,接着开口,声线低沉,“来之前薛司令便交代我务必要解救秦小姐脱困,薛某幸不辱命,如今秦小姐只怕还是惊魂未定,不如就在薛府休养几日,届时再走不迟。”明明是商量的口吻,秦蔓芸却仿佛有种见到家中严父的感觉,尤其这薛将军一双眼凌厉深邃,秦蔓芸不觉中就唯唯诺诺应下了。   片刻后,几辆军车迅速开离了这个废弃的小院。秦蔓芸回头,小院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只来得及看见几个留下打扫残局的士兵还在进出活动着,而小院里,已再无其他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捉虫   ☆、第二章   薛府很大,这是秦蔓芸被带回来那天观察到的,至于更详细的,秦蔓芸就两眼一抹黑了。这当然不是因为薛府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只是单纯又不幸的因为——她扭到脚了。原来那天站不起来并不完全是因为血液不流通,还有她被拖下来时没站稳以致脚踝扭伤的原因,于是她原本计划当面谢过薛司令后尽快离开找到哥哥的打算不得不宣告破灭,改为托薛家向哥哥求学的学校联系,而她自己则继续厚着脸皮在薛家住下养伤。好在薛府上下对她都很好,热情的都让她有点受宠若惊了。   养伤的日子其实是很无聊的,尤其是腿伤,不能下地后,活动范围就只局限于床上和扶着照顾她的北枝去净室的短短一截路。唯一搭过几句话的薛将军和罗副官自从那天将她带回来见过薛家大家长薛司令和他嫂子董太太后就消失了,他不来,秦蔓芸倒是松了口气,虽说薛将军对她有救命之恩,然而这并不能改变她面对他时的压迫感。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被带到梧桐苑安顿下来后才发现,又是被拖拽又是被捆绑的折腾下来,她不仅头发凌乱,脸上也有道印子,衣服还不知在哪儿蹭脏了一大块,而她当日就是用这种形象面对两位,不,许多位年轻的帅气的军装男青年!还跟他们说了那么多话,为什么都没人提醒她啊。好想去死一死???   日子按部就班的过着,这天起来刚吃过早饭,喝完苦死人的中药,秦蔓芸正皱着眉头含下一颗蜜饯,薛小妹薛沁就来按时报道了。薛小妹在家行五,倒是与秦蔓芸年岁相仿,只是与秦蔓芸看似温柔敦厚实则促狭任性的性子比,薛小妹人如其名,温柔的能沁出水来,且天生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眉目如烟。秦蔓芸是很喜欢温柔的妹子不错,只是要让她镇日里相处就有点吃不消了,于是在最初的互相了解过后,经常就是两两相对无言,也难为薛小妹硬是能日日来相陪了。也许是薛大家长嘱咐过薛小妹吧。照例招呼薛小妹在床边坐下,聊完伤势和天气,秦蔓芸和薛小妹都默契的低头喝茶,然后一个拿出带来的诗词看了起来,另一个则望着窗外继续发呆,偶尔就茶吃点心,屋内气氛倒也和谐。   就在秦蔓芸以为漫长的一天又要这样消磨过去时,董太太带着丫鬟南枝忽然进来了。虽然只在进府那日与董太太交谈过几句,秦蔓芸却对她印象颇深,董太太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容貌秀丽。只是与薛小妹略显内向怯懦的温柔婉约不同,董太太行事大气爽朗,颇有几分坚韧果敢,想必这也是多年掌家历练的结果,不然偌大一个薛府,人际关系复杂,没有几分手段,又如何震慑得住各路牛鬼蛇神呢。   见董太太进门,薛小妹是最先做出反应的,手中诗词本子收起,口称“大嫂”,起身略显拘谨的向董夫人问好,董太太显然也早已习惯自家小姑的守礼,不过笑应了,并无其他话交代。秦蔓芸本也想起身相迎,略一动,董夫人便忙忙让她躺着别动,又指挥北枝重新上茶水点心,好一阵忙乱。   一时众人坐定,惯例关心过了秦蔓芸的腿伤,董太太又另丫鬟南枝呈上一些滋补品和消遣玩意儿。秦蔓芸推拒不得,只得道谢收下,想着日后让家里一并答谢就是了,心底倒也没有多少为难。   “这几日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得出门,一定闷坏了吧。”董太太温柔开口,“润之这阵子也是军务繁忙,脱不开身,不然他早就来看你了。”   “有薛妹妹天天作陪,我怎么会闷呢,就不麻烦薛将军了吧。”秦蔓芸连忙推辞,眉头微皱。薛将军字润之,秦蔓芸是听薛小妹提起过的,只是让她起疑的是董太太话里的意有所指,可是看旁边坐着的薛小妹和站着的南枝北枝闻言都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董太太方才说的只是与之前的天气和腿伤一样无关紧要的话题,见此秦蔓芸也只得按下心头狐疑若无其事的接下话题。   “瞧你,这么生疏做什么,当年若不是战事爆发的突然,薛家举家北迁断了往来,我们薛家和你们秦家都有是意做儿女亲家的,”董太太见状爽朗一笑,带着几分打趣,“ 难道是害羞了?"   一屋子人都应景的笑了起来,秦蔓芸猝不及防听了这个消息,心头微恼,原本略显苍白的脸色染上几分血色,倒真像是董太太说的害羞了似的。只是没人知道她内心的震惊,原来薛司令说的故交是真的,薛家和秦家还有过这样的一段过往,而她爹竟从来没跟她提起过这些。   “好了好了,都别笑了,”董太太止住众人,伸手握住秦蔓芸放在床沿边的手,皮肤细腻,掌心温热,“你也别害羞,这会儿可不是从前清朝年间了,现在都爱讲究个自由恋爱嘛,我们也不是老古董。”董太太忽然叹了口气,“论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实在是润之这么多年没见给哪个女孩儿好脸色,你一来,他亲自带人救你,还安排你住进了梧桐苑,我才知道他心里那么多年的人是你,润之是个好孩子,只是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我这个大嫂才忍不住帮他表表心意,你别怪我多事。”   秦蔓芸望着还握着她的手,仿佛殷殷等着她回答的董太太,这下是彻底被惊到了,心里反射般反驳的同时却又奇异的升腾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薛将军喜欢她?董太太说的,会是真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下文   ☆、第三章   薛将军究竟喜不喜欢她这个疑问秦蔓芸没有困扰太久,因为她从薛小妹那里打听到了关于梧桐苑的由来,还附带一个以她为女主角的一个充斥着罗曼蒂克气息的“爱情故事”。   流传在薛府众人嘴中的故事是这样的:三年前,薛家刚搬到苏城,和秦家住一条街。某个舞会夜晚,薛将军和她相遇在梧桐树下,霎时天雷勾动地火,彼此一见钟情(那时的薛鸿霖还不是将军呢)。可惜还未等两家将此事定下来,战争突然爆发了,薛家接令带兵出战,举家离开了苏城,二人就此失联。然而薛鸿霖痴心不改,特意在府里兴建了梧桐苑,并空置至今。而秦蔓芸也没有辜负薛将军的痴心,不远千里只身寻来,不幸路遇绑匪,薛将军听说后,当即放下手中一切事务英雄救美,至此二人破镜重圆。   秦蔓芸听完表示,如果她不是这个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她都要被这个故事感动了呢。梧桐树下相遇、天雷勾动地火和只身来寻都是什么鬼啊。反正吧作为女主角她是听得一愣一愣的,要不是有些情节对的上,她都要怀疑故事里的人只是同名同姓而已了。只能说不管是哪个年代,大众的八卦能力和脑补能力都是强大的。且不说秦蔓芸这次出来是离家出走投奔哥哥,虽然目的地相同,然而那也是因为她哥哥秦静霆就读的学院正好在南城而已,跟薛家和薛将军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就说梧桐树下的相遇吧,其实在秦蔓芸的心里,要不是被这个八卦一搅和,她都快忘了。   那时她才刚来到民国不久吧,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魂穿的事实,开始苦中作乐体验起各种小说里描写了多遍的民国生活。日子还是挺幸福的,这具身体跟原来的身体一样,也是先天不足一直卧床静养,只是原来的身体在艰难的读完大学后支撑不住了,而这具身体在她魂穿过来后渐渐好转,因此她性格的转变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秦家是商贾之家,家境殷实,在当地也算说得上话。据说秦家上几代还出过大官,直到清末才匆匆举家弃官从商,因此转型中的秦家当家人秦翰章老爷性格不似一般商人,仍有些古板。秦夫人吴氏是个温柔到有些没主见,惟夫命是从的典型旧时代女性,然而他们二人对秦蔓芸的疼爱与天下间所有父母对自己孩子的疼爱是一致的。剩下的家庭成员秦哥哥更是有点妹控倾向,对这个好不容易脱离了病床和药罐的妹妹简直宠的没边。这也是秦蔓芸能迅速接受时空身份转换融入民国的重要原因。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她前后两段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在哥哥的掩护下,本就没有当时一般女子该有的观念的秦蔓芸总是和哥哥一起偷偷出外游玩,逛街、看社戏、游灯会、学跳舞,简直要玩疯了。遇到薛鸿霖的那晚依稀也是外出游玩归来,还能有点印象那也是因为薛鸿霖长得比较出色,毕竟是从一个看脸的时代穿越来的嘛。只是那一点稀薄的印象就好像花团锦簇的繁花中的一枝,美丽的回忆太多了,这一枝花儿虽然也是娇艳而含香的,却也只是在人特意凑近时才能注意到,平日里并不会特意来寻。且三年过去了,薛鸿霖变化挺大,秦蔓芸没有认出来也是情理之中。救她那日薛鸿霖也不像是认出她的样子嘛。况且当日的情景并不是故事里说的那样天雷勾动地火啊,现在这副身体的容貌虽然很美,但秦蔓芸可不会自恋到以为自己就是小说里的女主角,说几句话笑一笑就能让人神魂颠倒,无法自拔。肯定还是劳动人民生活多无聊,这种痴男怨女分分合合的“爱情”故事又最受人欢迎,所以一点捕风捉影加脑补后四处流传,真相最后才会变成这样的。秦蔓芸无奈的表示可以理解。   既然秦蔓芸自己心中都没有波澜了,以己度人,像薛鸿霖这样阅尽佳丽的俊才应该更不会有什么想法吧。毕竟她可是听薛府下人说,薛鸿霖被花边小报评为南城四大公子之首,然后那期报纸都被抢购一空了。啧啧,看来民国人民的生活也是很丰(空)富(虚)多(八)彩(卦)的嘛。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   ☆、第四章   虽说秦蔓芸心中认定董太太也和薛府众人一样不明事情真相,然而再次见到薛鸿霖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是的,薛鸿霖居然真的在董太太探望过后的第二日来看望她了,身边还是罗副官陪着。本来秦蔓芸都做好彼此相对无言喝杯茶对方就走人的准备了,却在看到薛鸿霖带来的探望礼物时相信薛鸿霖也许真的是打算探望病人的,因为他居然带来了一把轮椅!一把轮椅啊,虽然与秦蔓芸穿越来的时代里的轮椅有些许差异,然而大致形状结构还是相近的,甚至看起来还比她见过的轮椅要舒服高档些。直到被北枝扶着坐上轮椅推出房门,秦蔓芸还有些回不过神,难道这个时空已经有穿越者来过了?不过也确实没听谁说民国就没有轮椅吧。不管怎样,闷在房里这么久,能出来呼吸下新鲜空气也是不错的,于是秦蔓芸在心情愉悦之余看薛鸿霖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薛府是很大的,然而这个认知在秦蔓芸被推到薛家花园时还是被狠狠刷新了。从前在秦家她就已经被秦家占地之广震惊过了,然而薛家让她觉得自己震惊的还是太早了。这还能是家中花园自带的湖吗,都快赶上一个中型湿地公园了!虽说就目前接触的情况看,薛家也确实不是普通军官之家就是了。   正是四五月份春夏之交的世界,湖中春水如碧,湖边一片春意盎然,花叶芦竹、黄菖蒲、萍蓬草,还有好些秦蔓芸认不出的水生植物都生长得郁郁葱葱,碧绿的叶片互相簇拥着,不时轻点水面,隐约可见水下有鱼儿游动。沿湖更建有亭台楼阁,掩映在假山怪石之中。不时可见一人高的芭蕉,叶片在阳光下透彻的像水头十足的玉石。行进在小路上,目之所及尽是肆意开放的花朵,星星点点,连绵成片。风中游絮如丝,不禁令人心绪缠绵。   本是一派大好春光,薛鸿霖却只是大步走在前头,不像散步倒向军队会操,北枝推着秦蔓芸紧随其后,罗副官在旁不时引着秦蔓芸欣赏园中□□,一时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水边风大,又夹着水汽,秦蔓芸身子弱,出来的也匆忙,渐渐便有些受不住,恰好此时他们已走到一处亭子外,北枝将秦蔓芸安顿好后便匆匆回去取披肩。临走前北枝还试图悄悄拉走罗副官,又是使眼色又是比口型的,秦蔓芸在旁看的一阵无语,只能说流言的威力巨大啊。好不容易北枝悻悻的一个人走了,走之前还向罗副官投了个大大的白眼,她走后安静下来的湛碧亭内三人却气氛尴尬起来。   湛碧亭亭如其名,正对着一汪春水,明明风景秀丽如斯,秦蔓芸却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她想像来时一样沉浸在□□里,身边人气场却忽然强大到无法忽视。正自纠结间,一个与罗副官打扮类似的年轻人忽然带着几个兵士找了过来,这个年轻人开朗非常,一张带笑的娃娃脸,显然不怕薛鸿霖的万年臭脸,许是有什么急事需要薛鸿霖处理,在一旁说了几句就想把人拉走,罗副官见此很自觉地留下来照顾秦蔓芸,这几人行动默契非常,显见彼此感情颇深。娃娃脸走前特意回头看了一眼秦蔓芸,又是一脸暧昧的笑意,秦蔓芸敢发誓,他甚至都笑出深深地酒窝了。   一时亭中只剩了罗副官和秦蔓芸,秦蔓芸却觉得轻松自在起来,北枝一时回不来,她便开口央着罗副官讲些民间逸事,这个沉稳温润的青年也不推辞,随意择了几个细细说来,他声音一如本人,低沉柔和,于舒缓春风中听来,别有韵味。   “???这个故事便是这样了。”又结束了一个故事,罗副官忽然望着秦蔓芸正色道,“秦小姐,令兄那边我们将军已经捎信过去了,不出几日必会有结果,您只管安心住下,”罗副官顿了下,“这个轮椅也是薛少将特意让城中最好的手艺人赶制出来的。如我所说,一切您尽可托付给将军。”   “你们的关系一定很好吧???”半晌,秦蔓芸才开口,却避开了罗副官的暗示。明明语气平淡,甚至眉眼依旧带笑,罗副官却忽然觉得近在眼前的姑娘遥远而疏离起来。   亭中的气氛莫名一凝。秦蔓芸望着在骀荡□□中面目更显清俊柔和的青年,看他神色殷殷,言辞凿凿,心口有些难言的酸涩。她以为自己不过是个薛府的过客,联系上哥哥就要离开的,于是面对流言她也没有特意辩解,却总有人自以为好心想促成他们。总归她是寄居在薛府,她又一向不喜为难别人,只好忍了。只是对于罗副官,也许是因为当初被他抱出来的关系,她总是看他有几分不同的,何况罗副官一直以来对她总是尽心尽力的。然而现在看来,也许罗副官一直以来不过都是听命行事罢了。   她不是看不出来,罗副官看似温柔,却最是严谨自律,不是容易亲近的人。说白了,没有薛鸿霖,也许罗副官与她并不会有交集。   秦蔓芸思及此,周遭风景好似都失了颜色,一时只觉无趣,幸好此时北枝终于回来了,只是秦蔓芸已经不想再逛下去了,于是含笑与罗副官应对几句,在湛碧亭各自分开了。   被北枝推着走到一半,秦蔓芸终究忍不住回头,湛碧亭中果然已空无一人。她恍惚想起,好似从头到尾也未曾知道罗副官到底叫什么。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捉虫   ☆、第五章   收到哥哥秦静霆消息的那天,是个阴雨天。   南城春季本就多雨,今年尤盛,还没到梅雨季呢,天公就收起了晴朗天气,换上了连绵细雨。秦蔓芸自那日与薛鸿霖一道游园后,便有些闷闷不乐,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早日去找哥哥,正好借着雨天探望的人少,日日在屋里折腾锻炼,也是之前伤的不算重,又休养了一段时日,这么几日后下地行走几乎是无碍了,只是还不能走太远。   那日吃过早饭,薛小妹没来,秦蔓芸例行下地扶着屋里的家具慢慢行走,许是屋里没有开窗有些闷的关系,不过几圈下来,就微微有些气喘,刘海也被汗水沾染的黏成缕垂在额前。又走了几圈,估摸着今日差不多了,秦蔓芸便走到桌边坐下休息,北枝早已备好茶水和擦汗的巾帕,又体贴的将窗子微微推开一条缝透透气。檐下雨声淅沥不绝,庭院中偶尔传来几声禽鸟的啾鸣,微凉湿润的风从窗缝中带来一室清凉,秦蔓芸捧着温热茶水不由出了神。这几日虽然脚伤好多了,心中却一直惴惴,算着时间,怎么也该有哥哥的消息了,甚至按照哥哥的性格,定会接着信就赶来接她走了。现在一直这么杳无音讯,她又不好老是去问董夫人,好像显得自己在薛府待的多不开心才急着要走似的,只怕这中间是有些她没料到的变故   薛鸿霖进来梧桐苑看到的就是秦蔓芸坐在桌边微微蹙眉若有所思的样子,许是没料到这个点会有人来,她只简单穿了一件修身月白长裙,显得纤腰盈盈不足一握,长及腰间的发没有如之前般梳起,而是随意披散在肩上,末梢向内微微卷起,仔细看,那发色其实也并非是墨色,而是泛着光泽的深栗色。长发掩映下的小脸脂粉未施,瓷白素净,浓密羽睫因沉思的关系如鸦翅般低垂,双唇透着气血不足的淡粉。秦蔓芸无疑是美的,只是与一般同年纪的女孩儿那种正当青春年少的美相比,她的美是透着荏弱病态的。   秦蔓芸沉思也不过一瞬,再抬头发现薛鸿霖竟站在屋檐下观察她时,不免有一瞬慌乱,下一瞬薛鸿霖就顺势进来了,北枝又恰好被她打发出去了不在屋内,秦蔓芸只好撇下方才的思虑一门心思应付起薛鸿霖来。薛鸿霖进来后,门外空无一人,这次他的两个副官都没跟来。   “你哥哥的学校回复说他一年前家里人就来办了退学,你竟不知道?”秦蔓芸正提着茶壶为薛鸿霖倒茶,冷不防薛鸿霖一坐下就开门见山,说的还是她最想知道的消息,然而这情况实在出乎她意料。   “退学了这这怎么可能!”秦蔓芸手一抖,壶嘴一偏,薛鸿霖面前杯中的茶水便溢出了几滴,薛鸿霖眉头微皱,却没作响,只是始终没有执杯喝茶。   “这不可能,哥哥哥哥不会骗我的,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事!一年前”秦蔓芸喃喃,忽然记起一年前哥哥离家时的蹊跷情景,那时哥哥偷偷带她出去玩的事情不知怎的被父亲知道了,一向严厉古板却疼爱她的父亲一反常态的大发雷霆,将她关了禁闭,等她被放出来却听说哥哥已经去上学了,她还奇怪过哥哥怎会不与她告别就离家,后来一年间父亲一直拘着她,她则闹着反抗,于是一直被罚关禁闭,也就一直没看到哥哥的信。是了,哥哥是不会骗她的,若是哥哥出事了,家里也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父亲像惩罚她一样给哥哥做了别的安排,对,只能是这样,她只要回家向父亲服个软,再问问父亲就能知道哥哥的情况了,说不定,哥哥现在也在着急找她呢。   “薛将军,这几日也够麻烦你们了,现在我哥哥情况不明,只怕我要立刻回家去,可否帮我订一张这几日回苏城的火车票,我”秦蔓芸此时也顾不上怕薛鸿霖了,鼓足勇气开口道,孰料还没说完就被薛鸿霖打断了。   “只怕你近日是回不去了。”薛鸿霖慢条斯理的说完,不等秦蔓芸焦灼的追问,便继续说道,“段金琉带人打过来了,据我所知,苏城一段火车已经停运。我建议你不妨再等几日,战乱平息我自会安排你回去。”   段金琉其人秦蔓芸是听过的,刚穿到民国时,为了弄清楚自己到底处于哪一段历史中,秦蔓芸又是旁敲侧击又是收集各类报纸琢磨了很久,然后很无奈的下了一个结论,自己穿来的应该不是曾经那个时空有过的民国,虽然重大历史事件都有发生,然而进入北洋军阀政府统治时期后,一些她曾在历史课本上眼熟的人名就被一些陌生的名字取代了,比如她所在的秦家和现在寄居的薛家,都属于皖系军阀割据下,然而本应是皖系老大的段祺瑞却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还有现在带人打过来的段金琉是属于直系军阀麾下,同样的直系军阀老大冯国璋也不见踪影,而秦蔓芸之所以知道段金琉还是因为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好战分子,成名已久,手底下也确实有些人马枪支,因此总是被各路文人在报纸上指名道姓批驳,他却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   相比起正在逼近的凶名赫赫的段金琉,秦蔓芸莫名更相信眼前这个青年,也许是因为他话语里的自信,也许是因为他只简简单单的坐在桌边,却身形挺拔,气势逼人。好像从他出现的一开始,他就是一直这么气定神闲,成竹在胸似的,如此的令人可靠。      ☆、第六章   一连十来日的阴雨天气终于过去,阳光从早上起便肆无忌惮的铺满了大地,秦蔓芸刚起来洗漱完毕,便看见窗外院子中北枝正在晾晒被褥床单和各类衣物,满院的花草也一改连日被雨水打湿的狼狈,在阳光下精神焕发。花草香混合着清润的皂角香充斥小院,秦蔓芸也不由得心情大好。雨水不会一直占据世界,不论多久阳光总会回来的,就好像她现在的处境,再过一段时间她也一定能回家看到父亲母亲和哥哥的,对不对?   吃过早餐,想着也有一段时间没见着薛沁了,秦蔓芸便收拾了下,带上薛小妹上回来时落下的诗词本子就去她住的灵爽苑寻她了。   灵爽苑与梧桐苑还是有段不短的距离的,秦蔓芸也不急,左右无事,薛府景致又不错,便信步而行,偶尔驻足细细观赏路边繁茂的植物,毕竟平日不太关注这些,只认得出诸如桃树、梨树、梅子树等寻常植物,大部分还是叫不出名字,秦蔓芸也不在意,依然饶有兴致的分辨着。这样一路耽搁,到灵爽苑的时候日头自然已快到头顶了。   秦蔓芸一进苑门就笑了,灵爽苑内也跟梧桐苑一样,院子里满满的晾着衣物被褥,看来大家都很珍惜这久违的阳光。屋内薛沁正跟她的丫鬟琉花围着桌子不知做着什么,连秦蔓芸进来都没察觉。   “咦,这些是蜜渍过的青梅?”秦蔓芸望着桌上小罐内的青梅问到。阳光从大开的窗户里照进来,映的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因此虽然那小罐肚子颇深,秦蔓芸还是毫不费力的分辨出罐内浸泡在浅金色液体里的形状圆鼓鼓的果子是青梅。她这一出声倒是把薛沁吓了一跳。   “是秦姐姐啊,唔这些是我前些日子做的蜜渍青梅,今天刚开罐,秦姐姐你要来一颗尝尝吗?”薛沁执起小罐旁边的筷子,夹出一颗青梅放在小瓷碟中笑吟吟问到。   “我们小姐做的蜜渍青梅可好吃了呢,外头买的都没我们小姐做的好。大奶奶常年卧床喝药,就靠这青梅开胃了。”一旁的琉花也笑着帮腔。   秦蔓芸早在闻到蜜渍青梅那独特的酸酸甜甜的气息时就想尝尝了,此刻只见美人含笑,十指纤纤,小瓷碟中果子圆鼓可爱,自然是欣然应允了。果子甫入口便觉果肉入口即化,没有一丝渣滓,酸甜适中,满口回津,丝毫不见青梅的酸涩,一时口中剩下的圆核也舍不得吐了。正回味间,琉花又笑嘻嘻的捧上一杯茶水,茶水微温,略泛着一点浅金色,闻起来倒是有股清凉之意,秦蔓芸细细一品,果然如她所想,应是用梅子露调了薄荷汁所成的饮品。想必若是炎炎夏日来上一杯,定会燥热全消。   “好好吃啊,薛沁你真厉害,这个蜜渍青梅一定很难做吧?”秦蔓芸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对薛小妹刮目相看了,平时只觉得她不言不语的,谁想到手艺却是这么好。   “这有什么难的,秦姐姐我与你说一回你就会了。你要趁那青梅未长成时就从枝头取下,像今年,前几日的梅子就正好,今日就有些过熟了。将那些腐坏和带伤的挑拣出来,剩下完好的洗净后引流水浸泡梅子一个时辰左右,去除涩味。”薛小妹显是做过多次了,对于制作方法也不藏私,信手拈来,一向有些怯懦小心的脸上倒是不自觉自信了几分。“将浸泡完的梅子置竹匾上晾干后,逐一用小银刀剔去蒂头,然后拦腰划一圈,画十字分为八瓣,便于之后的浸泡。这样处理完的梅子便可以放进罐子里了,随后加入蜂蜜没过青梅即可,罐口包裹紧实后置于阴凉处,一旬左右即可开封。这蜂蜜也是有讲究的,最好取春蜜,如洋槐、橙花、梨花、紫云英等,虽则蜂蜜中以冬蜜为最佳,然而春蜜色泽漂亮,气味清香,味道清甜,与同为春季的青梅最配。这样做出的蜜渍青梅果肉可以开胃去味,梅子露可以调成各类饮品,而且只要放置得当,能保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呢。”   秦蔓芸在一旁只顾着点头,这法子看起来挺简单的,然而对于她来说,还是只有拜服的份。   “真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手艺却这么好,这方子是你看书学来的吗?”   “这是我姨娘从前教我的,她还教了我许多糕饼方子呢。秦姐姐,这都快中午了,不如就留下来将就一顿吧,饭后我给你再做些点心好不好?”薛沁显然说到手艺方面就开朗多了,话也多了起来。   “正好我也饿了,正好尝尝你的手艺,待会儿你可别嫌我吃得多。”秦蔓芸有些受宠若惊,“你姨娘一定是个灵巧能干的人,她中午会一起来吃饭吗?我也好见上一见啊。”   “我姨娘她在三年前就过世了”薛沁脸上一片落寞,不过转瞬便消失了,“姨娘要是知道秦姐姐这么夸她一定也会开心的。”   “对不住啊,我我不知道”秦蔓芸一阵尴尬   “没关系的,爹和娘对我都很好啊,没有短我的吃穿,还供我上学,从前来往过的女孩子有好些早就被家里安排着嫁人了。”   看得出来,虽然薛沁个性有些懦弱胆小,却是个难得明事理的女孩子,这却更让秦蔓芸心疼她了,看起来薛家在物质上是没有亏待她,然而情感上呢,肯定还是有欠缺的吧,薛司令常年忙于军务,薛大奶奶窦氏据说一直卧病不起,薛家长子三年前死于一场战争,董夫人要管家,薛家长女出嫁了,薛鸿霖更不用说。偌大一个薛府,竟然没有一个能好好关心她的,以至于她小小年纪就要学着讨好大奶奶,学着不去给别人添麻烦,也是如此才会在见到与她年龄相仿略说得上话的秦蔓芸时这么急于靠近,甚至都有点隐隐的讨好了。秦蔓芸想到自己,别说穿越前是家里人重点照顾对象,穿越后也是被捧在手心,惹恼父亲后最重的惩罚也不过是关禁闭,照样好吃好喝的供着,对比下年纪还比她小的薛沁,更是心头滋味复杂。   从今天起好好和薛沁做朋友吧。等薛鸿霖打跑了段金琉,我一定要赶紧回家,向父亲道歉,然后告诉哥哥,他要多个妹妹啦。   秦蔓芸忽然就对薛鸿霖充满了期待。      ☆、第七章   这天傍晚,落日浅浅的挂在天边,天色倒还亮,薛府众人刚用过晚饭,一身家常长袍的薛鸿霖就前来探望秦蔓芸,顺便邀她一起去花园散步。于是薛鸿霖带着罗副官,秦蔓芸带上北枝,诸人拖着斜长的影子沿着湖边小径开始踱步。湖面上倒映着落日,一片金光灿烂,湖边郁郁葱葱的植被却已显得暗淡朦胧。借着近暮的光线,秦蔓芸偷眼打量着身边的青年,莫名被她寄予厚望的薛鸿霖看起来好似与之前并无不同,甚至来看望她的次数还比之前多了,从一周一次变成了一周三次,于是秦蔓芸也从之前的满心别扭慢慢习惯了与他一起散步,或许这也与薛鸿霖回府后换上的长袍有些关系吧,虽然薛鸿霖身量高大,穿上长袍也显得比一般南方男子要健壮几分,然而穿上长袍的他整个人还是显得柔和了几分,气势也没有那么凌厉。   散步时秦蔓芸依旧还是沉默的时候多,要与他说什么呢,他的世界应该是充斥着战火纷飞、筹谋决断的吧,这些她是一概不懂的。在现代时,她虽然一直体弱多病,却生在和平时代,战争只是历史课本上的存在,穿越后呢,虽然知道民国不太平,却因为被家里保护得好,又难得身体好了,只顾着贪玩,跟着哥哥四处跑,抗日战争什么的还远不是么,再说了,还有她聪明睿智的哥哥顶着呢。现在阴差阳错来到薛府,虽然战火在逼近,生活之于她却依然没什么变化,只是不再出去玩而是宅在薛府里而已,虽然偶尔会担心外头的进展,然而每天一起床还是会习惯性的去找薛沁,俩人一凑在一起开始研究讨论能折腾花园里的哪些植物做出好吃的来,秦蔓芸就立刻抛开了所有烦恼。转而思考起这些来:食用香椿嫩芽的时节已经过去了,紫藤花也谢的差不多了,幸好路边的野莓成熟了,那些小小的红红的果实像一颗颗红宝石悬挂在绿叶间,没穿越前的秦蔓芸在身体条件允许时最喜欢五一时约小伙伴去爬山然后一起采摘野莓。虽然那时人比野莓多,经常是找了一路也没能摘到多少,可是那种寻找的乐趣和最终吃到嘴里的满足真是让人难忘啊。然而在民国,五一劳动节都还不是国家法定节假日呢,秦蔓芸有些惆怅的想着。你看,他们估计每天忧虑的事情都不一样,秦蔓芸怎么好意思拿她小小的烦恼和生活琐事去打扰薛鸿霖呢,俩人的画风明显不同么。   “小姐小姐,这边好多野莓啊,我们早上怎么就没发现呢!”一直和罗副官不远不近缀在后面的北枝忽然激动地指着路边一丛低矮的植物喊着,。   秦蔓芸也是一阵欣喜,干脆蹲下来与北枝一起采摘起来,摘下的果实都盛在随身的巾帕上,这一丛野莓显然长得很不错,每一颗果子都饱满红润,吃在嘴里也是酸甜可口,甘醇多汁。   “你要来一颗尝尝吗?很好吃。"   也许是因为这天的夕阳太好,衬的安静站在秦蔓芸和北枝身后的青年也多了几分可亲,又或许是因为回家的希望都寄托在青年的身上,总之秦蔓芸鼓起勇气,托着那一手帕的野莓站到薛鸿霖面前问到。   ······   四个人八双眼睛都注视着洁白巾帕上那一小捧堆叠的如尖塔般的红润果实。北枝不知为何表现得比刚才发现了野莓还要激动地样子,好像想尖叫又快要晕倒了。   薛鸿霖望着身前忽然探身过来的少女有点意外。她凑得近了些,近得能闻到她身上轻浅的发香,近得能看见她鼻尖上冒出的小汗珠。也许是刚走了一段路的关系,她一向苍白的双颊也有了些许血色。她不知道,她的眼睛是那么多情而朦胧,每当仰头看人时,就会不自觉带上几分楚楚可怜,现在那含情妙目里又带了一丝殷殷的期待。   薛鸿霖没有动,他清楚秦蔓芸一直以来是怕他的,也没有打算过要改变她的想法。可是望着近日因为与四妹玩闹而难得恢复了几分活泼的她,无法自抑的想起了那年月光下同样仰头望着他的俏皮少女。   原来那样的少年时光已经过去三年了。再重逢,一切都变了。   秦蔓芸笑得有点僵,还有点沮丧,正打算收回手顺便说点什么岔开话题,冷不防面前的青年忽然伸手拈过一颗野莓放进口中,姿态自然无比   “不错。”夕阳笼罩下的青年含笑怡然说道,乌沉沉的眼珠似瞬间被水面的斜阳点亮,又似翻腾着更多复杂难懂的情绪。   秦蔓芸呆在原地,手上还托着那捧野莓。身边的北枝好像都激动地要跳起来了。   也许,外面战火纷飞,薛府,甚至整个南城都依然平静如昔,就是因为大家都相信薛鸿霖吧,甚至明明他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薛府里的人却不见怕他,尊敬之余,连北枝都敢在他面前嬉笑自如,这不是另一种对他信赖的表示么。   秦蔓芸忽然记不得自己当初为何这么怕他了。      ☆、第八章   这天北枝从厨房端来早饭,照例顺手带了一份报纸过来。秦蔓芸坐下后,刚端起碗就被报纸上的头条吸引了视线——段金琉带的人马被打得溃散了!这么说火车应该很快就能通了吧?!秦蔓芸开心的饭也不吃了,起身满屋子找北枝,走到门口时与一头扎进来的北枝撞个正着。   “哎唷——秦小姐!你没事吧?”北枝揉着脑袋,又忙不迭的询问秦蔓芸,到让秦蔓芸为自己的冒失不好意思了,正要说话呢,却看见北枝身后跟着的两个婆子。   “秦小姐,董太太让人传话说是三天后我们家有个舞会,怕你久待在屋里无聊,正好去玩玩放松下,衣裳的事也不用担心,费用都算在董太太头上。这不就请了人给你量个身做几件漂亮衣裳呢。”北枝又去为两个婆子介绍,“王裁缝,李裁缝,这位就是秦小姐了,劳烦你们费心了,一定要给我们做漂亮点啊。”   秦蔓芸还满头雾水呢,就被两个婆子一阵风簇拥着进了屋开始量身。两个婆子满口恭维,手上倒是一点不含糊,利落的做完了记录,连口水也没喝就匆匆走了,说是要回去赶活。秦蔓芸这才有空细问北枝。   “她们啊可是南城里最好的裁缝呢,做的衣裳又时髦又漂亮,南城里可没几家请得动。秦小姐你还没吃饭呢?都快凉了。”北枝一边嘴上催着秦蔓芸吃早饭,一边手上不停,收拾着刚才量身时弄乱的屋子,“舞会才不是为了那场仗开的呢,再说了,也还没打完呢。这事儿四小姐没跟你说啊,我们南城里最漂亮最出风头的名媛阮怜珠终于答应要嫁给薛司令啦,我们底下都为了这事儿忙了好一阵子了。薛司令一高兴就说要连着开三天的舞会呢,这可不是要几件漂亮衣裳么。不过也是,四小姐一向对舞会什么的不感兴趣的。”   “哦,原来是薛司令要娶老婆了啊哎不对啊,你们大奶奶不是还在吗?”一听清楚不是因为打仗胜利的事开舞会,秦蔓芸就有点失落,不过很快又被薛司令和南城名媛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秦小姐你真是爱开玩笑,当然是做五姨太啦。不过我跟你说啊”北枝一脸啼笑皆非,然后抬头看了下四周,压低声音凑过来兴奋地开始向秦蔓芸这个宅女科普一些她不知道又在坊间广为流传的事。秦蔓芸表示很理解并也立刻兴奋了起来,端起粥碗准备就故事下饭。北枝脸上的表情不就是一脸八卦么,跟她从前在学校里和女孩子聊天时的表情一毛一样啊。   阮怜珠其人呢,总结起来就是人美情商高,还是某某某大文人的表妹,肚子里很有些墨水(其间北枝试图背诵一首她的大作未果)。在她十五岁一进社交圈就被众人惊为天人,今天上个某报头条,明天花边小报争相报道;一时是某高官公子掷重金追求,一时又是某穷小子以死求爱啦,简直就是自带玛丽苏光环。不过呢,阮小姐却是社交手腕高超,自如游走在社交圈中,绯闻无数,只见众追求者为她捧上家财,为她争风吃醋打成猪头,却都无一人能获得美人青睐。然而就在几个月前的一场舞会上,薛司令与阮小姐一见倾心,矜持了数月后,终于点头,让薛司令抱得美人归了。   秦蔓芸听完,早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小碗羊乳捧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啜着,现在可还没大规模流行喝牛奶呢。看北枝说了半天该渴了,又顺手给她也倒了杯茶。终于明白北枝脸上偶尔会出现的羡慕嫉妒恨是为什么了,按照设定确实是个人生赢家啊,只是最后结局好像不大对吧,难道不该是嫁给前面的某高官公子吗,或者那个痴情种子也不错啊,也不是说薛司令不好,只是她依稀记得,薛司令应该有五十岁了吧?虽然保养得好,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而阮小姐真正才二十岁啊,都能当父女了。不过当秦蔓芸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后,意外被北枝激动地反驳了回来,在北枝看来,薛家在这一片权势滔天,阮小姐能嫁进来简直好运。好吧,早该看出来,北枝就是不折不扣的薛家粉啊。   秦蔓芸开始对三天后的舞会感兴趣了,或者说是对舞会主角阮怜珠感兴趣。      ☆、第九章   参加舞会的礼服是在两天后拿来的,有偏中式的袄裙也有纯西式的小洋装,还有旗袍。以秦蔓芸现代的眼光一一看来,虽然没有特别惊艳,却也都很别致,至于时髦这点可是获得北枝亲口确认过的呢。秦蔓芸最后试穿下来选定的礼服裙是上袄下裙样式,天水碧的绸料,窄领,新奇的是阔口袖上綴了一排流苏。董太太还贴心的送来几套搭配的首饰,怕秦蔓芸不肯收,只说是暂借一回。   小满后的一日便是名媛阮怜珠进门的日子,虽说已是民国的光景,那老的一套还有的是人信,阳历五月二十三便是薛司令专门请了人算出来的好日子。那天半下午秦蔓芸就开始在北枝的帮助下折腾开了,按照北枝的说法,幸好秦蔓芸的头发天生带卷,不然还要烫一烫呢,最好再剪个时下流行的短发才好,就像薛四小姐近来新剪的那样。秦蔓芸捧着自己的宝贝长发,坚定谢绝了她的建议,开玩笑,在现代因为生病的关系,她留了二十来年的短发,来到民国最开心的就是忽然有了这么一头长发,她才不会剪呢。最后秦蔓芸在北枝的哀怨眼光里将长发向后梳起固定,只挑捡了一个简单大方的花朵式样头饰装饰。换上礼服,胸前配一串珠链,穿上搭配的带跟鞋(其实已经跟现代的高跟鞋很像了,只是鞋面是缎面的,脚面也全部包裹起来了而已),然后化个妆也就差不多了。说到妆容吧,秦蔓芸其实刚来的时候不是很习惯,她来的那个时代正在流行韩式平眉和有妆胜无妆的淡妆呢,乍一见到这儿的时髦女人都画得细而弯的蛾眉和有点浓的妆面难免有点不适应。又被北枝按着折腾半晌,见时间也差不多了,秦蔓芸才好不容易从北枝手下放出来。   门外夜色慢慢降临,薛府各处都点起了灯,照得这片夜空亮如白昼。薛沁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她今日也是向学校告了假提早回来准备的,这会儿换下了平日里一贯穿的阴丹士林蓝学生服,换上一身桃粉色的袄裙,烫过的齐刘海短发梳的整整齐齐,少女的娴静外倒也显出了几分活泼。两个装束相似的少女相对一笑,亲密的挽起手向夜色中的宴会厅走去,心中都快活极了。   宴会厅内早已是一片歌舞升平,特地请来的西洋乐队奏着靡靡之音,名媛佳丽们笑靥如花,身姿轻盈,如穿花蝴蝶般满场周旋飞舞在衣冠楚楚的绅士名流间,两个少女的低调进门也没有惊动太多人。秦蔓芸和薛沁各自从端着满托盘的酒还能在人群里灵活穿梭的服务生那儿拿了两杯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后,默契的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站定,开始聊天。反正打扮的时候吃了些点心垫过肚子啦,也不用吃东西了。薛沁显然很习惯这样的宴会场面了,显得有些百无聊赖。秦蔓芸参加的宴会少些,何况薛家的宴会厅她还是第一次来呢,不免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圈。整个宴会厅占地颇广,分上下两层,装修颇气派。上层是一个个房间,估计是用来更衣和休息的,现在全都房门紧闭;沿着带扶手的红木楼梯下来就是可以容纳百人同时跳舞的舞池,西边是乐队,南边是宴会厅大门,东边是大片玻璃墙,连着外间的落地阳台,玻璃墙边上设有不少雅座。现在玻璃墙被曳地的丝绒窗帘遮的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出去。秦蔓芸和薛沁站的就是雅座附近。   秦蔓芸扫了几圈舞池里耸动的男男女女和边上的人群,发现这里除了薛沁,她只认识董太太和薛鸿霖,有次还不小心与一个金发蓝眼、西装革履的洋人对上了眼,不等秦蔓芸诧异薛司令交游广阔,那个洋人就好风度的冲秦蔓芸举了举杯,秦蔓芸也只好隔空含笑举杯。倒是一直也没看见今晚的主角薛司令和阮怜珠,想是还在楼上某处装扮着。董太太今晚也是着意打扮过的,只是因着孀居的关系,没有穿艳色的衣服,却依然是素净而富丽的,在人群中不停与各色人交际。薛鸿霖今天没穿军装,身上是一套欧洲燕尾服样式的夜礼服,衬面翻驳领,双排扣,衣领系活动的折角硬领,下配黑色西裤,皮鞋锃亮。比之军装时的危险禁欲系,这一套完全就是高贵的世家公子风了。全场明显薛鸿霖身边的女子最多,秦蔓芸看的这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主动搭讪的了。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薛鸿霖一直只与挎着他手臂的英气女子交谈。这女子的装束不同于在场众人,竟是做男装打扮,一袭男式长袍,却毫不违和,眉眼大气精致。惹得秦曼云倒是多看了几眼。   看完了熟悉的人,华丽的装修看了几遍也够了,主角们还没出场。想来遵循一贯的套路,总是要人们等到不耐烦了才好出场以示尊贵。秦蔓芸只得转而去观察宴会厅里那些眼角眉梢俱是戏的名媛绅士们,多么神奇,谁能想到有一天她也能和这些无数次被后人追思的人物同处一个时空呢?现在这样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的场面可都是从前只能在小说里看到的景象啊。在现代的时候偶尔翻看电脑上别人发的留存下来的民国旧照,照片里的名媛们基本都是溜肩、平胸,化妆和拍照技术显然也是没有现代好的,可就是有那么一股子端庄典雅的气质扑面而来。而现在,照片里的人就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风雅天成。   这世上真的有穿越吗?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呢?秦蔓芸端着酒杯陷入了迷思,宴会厅中悬挂的水晶吊灯在头顶撒下迷离光线。也许某天她会忽然醒来,发现自己依然是躺在床上不能随意移动的虚弱病人,而这健康无忧的三年时光都只是病中臆想而已。没有什么民国,也没有秦家薛家,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然而那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个时刻啊,秦蔓芸有些怕冷似的打了个寒噤。薛沁注意到她脸色不好,担忧的问她要不要上楼休息一下。握着好友温热的手,秦蔓芸忽然心中安定,是梦又怎么样呢,起码她能真切感觉到身边人对她的关心。不论是梦还是穿越,能有这一场遭遇,她都对命运真心实意的感激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服饰装扮只是大致如1918年左右,勿考据。这么一章已经逼死我了···   ☆、第十章   舞会开场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了,依然不见阮怜珠的芳踪。期间倒是有个腼腆清秀的男孩过来邀请薛沁下场跳舞,听他们交谈像是一个学校的同学。秦蔓芸面上一本正经实则内心坏笑着推了羞涩的薛沁出去,舞会什么的最适合发展一段恋情了嘛。至于她自己本来也没打算下去跳舞,安心当壁花看看名媛绅士养养眼就好啦。   楼上众多紧闭的门扉里忽然有一扇被打开了,接着一个高挑的旗袍丽人挽着薛司令款款而来。秦蔓芸清晰的听见周遭静了一瞬,然后转瞬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薛司令今晚当然也是特意打理过的,身上是一套量身定制的欧式晚礼服,虽然免不了中国男子普遍人到中年的窘境,突出的肚腩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不过好在顶上头发还算乌黑茂盛,五官也不差,加上常年身居高位,自是有一番上位者的威严气势。且人逢喜事,精神焕发,一时看着倒也与身边的曼妙丽人颇为登对。然而众人的惊异却全然不是因为薛司令,而是他身边的阮怜珠。这个名动南城的名媛今晚真正是艳色惊人,只见她一袭极显腰身的玫瑰红色织金蕾丝纱旗袍,紫缎细镶绲边,外罩一件胭脂色真丝小披肩,乌发松松挽在脑后,象牙白的脸庞边垂着镶钻的耳坠子,脚下蹬一双羊羔皮的高跟黑皮鞋。旗袍开叉至膝盖下一指,走动间身姿摇曳,可见两条包裹在玻璃丝袜里的光洁小腿,举手抬足间偶尔不经意露出一小截米色小纺衬裙的蕾丝花边。当她挽着薛司令的手从楼梯上缓步而下时,几乎所有男人和女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她。只一眼,秦蔓芸就明白,在场如此多明丽多姿的名媛,为何偏偏是她当属第一。那样一种媚而不淫,艳色天成却还能透着闺秀的端庄,糅合了性感与清纯的美,确实能令人疯狂。更何况,不论其他,在时尚潮流方面,她确实也是眼光独到而又大胆的。眼光独到是因为她身上旗袍的样式,秦蔓芸敢保证,现在整个南城,甚至整个民国,都不会都第二件这样的旗袍了。要知道,现在旗袍虽然开始渐渐流行了,然而完全可以不客气的说,这就是一个面口袋,完全不强调腰身的曲线,而阮怜珠却敏锐的发现了今后可能的潮流趋势,她改动后的旗袍样式已经很贴近后世人们常见的款式了。而说她大胆又是因为她敢于展现女性的肌肤和曲线美,秦蔓芸也是穿过来后才知道原来民国初年还是要穿肚兜的,她穿惯的内衣都还没传进中国呢,甚至所有女人都要把胸部束缚起来,怪不得那么多民国的照片都是平胸呢。幸好秦蔓芸不管是现代还是民国都是万年不变的小A,因此才逃脱了束胸之苦,她有偷瞄过薛沁和北枝,她们的胸部貌似就挺大的,因此也会听到她们偶尔抱怨束胸的小马甲太紧。秦蔓芸不知道的是,历史上民国是经过了“天乳运动”,中国女人才开始不再束胸,穿戴内衣,敢于展现肌肤和曲线美了。   想必明日头条又能看见阮小姐的身影了,而明日过后,她身上的装束将会成为南城新一轮的流行吧。秦蔓芸暗自思量着,这就是民国时名媛的力量了。   薛司令和阮怜珠携手站在人前,讲了些场面话后,便带头滑进舞池,气氛瞬间热烈起来,西洋乐队的演奏更加旖旎缠绵,灯光暗了下来,一对对俊男美女纷纷下场,身边落单的男男女女也积极搭讪,试图找个舞伴。秦蔓芸在好言谢绝了几个才俊后,有点熬不住了。只是薛沁还在场中与那个男孩子跳舞呢,约好了一起走的,这时倒不好自己溜了,独自站在一边又太扎眼,于是干脆去阳台透透气。   阳台的门一关,音乐声、谈笑声,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身后,天地间安静的好像只有秦蔓芸和头顶一轮明月。她承认,这样热闹的场面只是让她更加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在异乡的身份。家里的晚饭一向在六点,以前用完饭他们全家都会坐在一起聊会儿天才各自回屋。不知道哥哥和爹娘现在有没有在一起聊天呢,她当时这样任性的跑出来,家里会不会很担心,或者还在生气呢?而记载了她三年时光的苏城又不知换了怎样的面貌,她偷跑出去玩时经常路过的琴行外的桃花应该都开谢了吧,那家“陈记制衣行”的外墙上的爬山虎应该也爬得老高了???恍然间,秦蔓芸才发觉,原来她早就已经把苏城当成家乡,把秦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了。时光是这世上最无法抵挡的力量,它无情剥夺了她曾经熟悉眷恋的一切,然而却又在不经意间还了她一个新的温暖世界。   眼前的明月在视野里渐渐模糊,像记忆里娘温柔的眼,身后紧闭的阳台门忽然打开,一对嬉笑着的男女随着室内轰然倾泻的音浪声相拥着踉跄而出,秦蔓芸胡乱抹了下脸,一低头就擦着醉酒的二人身边走回了宴会厅内。宴会厅内依然如她离开时一样热闹纷乱,倒是秦蔓芸自己因为低着头不辨方向的乱走,一头撞在了一个男子身上,幸好那人反应快,一把扶住了她向地面倒去的身子,免去了她出丑的可能。秦蔓芸兀自晕头转向着呢,就听见耳边传来薛沁关心惊讶的询问声,再定睛一看,一个英气的男装丽人正冲着她礼貌的笑——那不就是舞会开始前她特别注意了好久站在薛鸿霖身边的女子吗?果然,薛鸿霖就站在一边呢,不止是他,董太太、薛司令和阮怜珠都在,原来薛家人刚才正聚在一处交谈呢。被秦蔓芸撞了一下又扶了她的也不是什么男子,就是那个男装丽人,怪不得秦蔓芸觉得扶住她的手掌不似一般男子的粗大有力。听董太太在一边介绍说这位是谢家的小姐谢菀,与薛家是表亲。一一向薛家人问了好,又向谢菀道了谢。轮到阮怜珠时,这位新任五姨太只是轻轻颔首,嘴角弯起的弧度矜持而高傲。   “蔓芸你来的正好,我还想着找你呢。听四妹说,你今晚都没跳舞,”董太太笑吟吟地看了一眼秦蔓芸,笑容里别有用意,转而又去催促薛鸿霖,“菀表妹不是外人,放她自己去玩儿吧,润之我看你也一晚上没跳舞吧,快下去和秦小姐跳几支舞热闹热闹才是。”   “很是如此,你们年轻人都下去玩去吧,也不必陪在我们身边了。”薛司令也开了口。   秦蔓芸刚听了个话音就觉得不妙,然而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推辞,只能寄希望于薛鸿霖拒绝了。要知道,她今晚确实没准备跳舞,原因很简单,她的舞姿很丑。曾经为了应对交际,家里请了专门的老师教她跳舞,甚至她哥哥也花了无数心思教她,然而也许是因为过去多年卧床的关系,她的动作很是僵硬板正,不似一般女孩儿柔软,到似在练什么功夫似的,最后她自己也放弃了,也许她就是那种天生手脚不协调的人吧。幸好外界都知道秦家女儿身体弱,又有哥哥打掩护,于是见过她跳舞的人寥寥无几。   薛鸿霖望着对面矮他一头的女孩儿,她雾蒙蒙的眼睛正紧张的望定他。今晚她和薛沁一进来,他就注意到了,见惯了她平日里不施粉黛的素净样子,这样的盛装打扮竟也不觉违和,甚至眼角眉梢流露了几许少见的妩媚风情。隔着舞池里相拥起舞的男男女女,遥遥望见她对着酒杯在水晶灯下落寞沉思时,那一刻,他很想过去问问她,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她是不是总是蹙着眉,她浅浅的眉宇里为何会有那么多的忧愁,那十五岁梧桐树下相遇时的无忧女孩儿呢,她去哪儿了?   于是本该说出口的拒绝却变成了伸出手的邀请,于是秦蔓芸吃惊的望着眼前微弯着腰向她伸出手来邀舞的俊朗男子。无措的望了下左右,明明没什么人注意他们,秦蔓芸却莫名的感觉心跳有点快。眼一闭心一横,就将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等候许久的手中。   “我只是不忍心拒绝他而已。”秦蔓芸内心这样对自己辩解到。   此时西洋乐队正好奏完一支热烈奔放的曲子,开始演奏一个舒缓的舞曲,本该随着音乐放松身心的秦蔓芸却正好相反,他们之间太近了,他的高大衬的她更加娇小,他手心灼热的温度和身上极具侵略性的烟草香都让她微微眩晕,心跳加速。于是对应的,她的手脚更不协调了,几个舞步间,他锃亮的皮鞋都黯淡了不少。秦蔓芸羞愧的不敢抬头,经过他们身边的男男女女说笑声都似在嘲笑她的笨拙。也许跳完这支舞他就会丢下她吧,不,也许撑不到这支曲子结束了。真希望段金琉明天就被打跑,她好立刻收拾东西回家,然后再也不用和薛鸿霖见面。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像只刺猬,受点刺激就要往回缩,哥哥也曾这样说过她。   又被秦蔓芸踩了一脚后,薛鸿霖很是无奈,她是初学者吗?当年薛沁学跳舞的时候也没这么···惨不忍睹吧?他没印象了,因为他从未教过任何一个女孩子跳舞,甚至他平日里从不会关注女孩子的舞姿。但不管怎样,秦蔓芸的舞姿之僵硬,胜过任何一个初学者。   “放轻松,跟着我。”秦蔓芸听见耳边薛鸿霖隐忍不耐的声音,愈发沮丧,该庆幸他还试图拯救她的舞姿么?可是没用的,哥哥都放弃了啊。心里这么想着,秦蔓芸还是按照薛鸿霖的提点努力跟随他的动作,前进、后退,再旋转,她的裙摆绽放,像暗夜里的花,他是那个护花的人,有力的手始终牢牢地护着她。渐渐的,她跟上了音乐的节奏,身心舒展,第一次感受到舞蹈的魅力。   一曲完毕,秦蔓芸才如梦初醒,手心和腰背上还残留着薛鸿霖的温度,他却已经率先放开了相握的手。角落里,也许是灯光暗淡的关系,谢莞神色比方才更淡漠。 作者有话要说:  已补全。文中情节需要,旗袍和丝袜出现时间都提前了几年,勿考据。求收藏啊求收藏   ☆、第十一章   前进,后退,旋转,再旋转,她在他的掌中,像一朵风中无依的花,俯仰由他。他忽然俯下身,日月星辰都在他身后陨落,她停下舞步,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心口的悸动呼之欲出   舞会连着开了三晚,后面两天秦蔓芸和薛沁都没有去。薛沁好像是在舞会上认识了谁,还想拉着秦蔓芸去的,然而秦蔓芸却因为跳完舞的那天晚上做了那样一个难以启齿却又令人不住回想的梦而难得拒绝了薛沁,找不到人陪的薛沁只好也作罢了。奇异的是,两个要好的女孩儿再聚在一起时,经常做着手上的事或者聊天聊到一半,就莫名各自对着虚空的某一点发起呆来,偶尔笑一声,又偶尔叹一声。两个人的聚会倒像是又各自请了两个人作陪似的。秦蔓芸本来还不觉得什么,某天被琉花一提醒才惊觉不对,薛沁这明显是有情况了啊,做为她的好朋友怎么可以不关心她(的八卦)呢?于是趁机抛开心里那点杂乱的心事,对着薛沁旁敲侧击起来,薛沁却一本正经的反问她这几天神思不属是怎么回事,最后败走的人反而变成了秦蔓芸。幸好时间一久,两个女孩儿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情态,互相之间也默契的不再提起。   许是外界战事到了紧要的关头,听北枝说,薛鸿霖也仅仅只是出席了第一场舞会,后面两场都不曾露面,之前每两三天一次的散步也中断了。秦蔓芸莫名松一口气的同时,心中也为薛鸿霖担着心,毕竟,她回家的希望可都在他身上呢。又焦灼的等待了一星期左右,秦蔓芸终于在早餐桌的报纸上看到了自己翘首以盼许久的消息——段金琉战败身死!他留下的残部被皖系打散收编。事实上在反复确认了几遍段金琉战败的消息无误后,后续消息秦蔓芸都只是一掠而过了,于是她也正好没看到关于苏南铁路在激战中损毁的消息。放下手中的报纸,秦蔓芸激动地有点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心中除了欢欣外还有些空荡荡的。很快挥开那一丝异样的情绪,秦蔓芸叫来北枝,帮忙收拾东西,顺便出去传话让门房订一张最近的火车票。   薛沁许是也看到了报纸,不久后就匆匆赶来,二人相见不免又是一番依依惜别。罗副官风尘仆仆赶过来时就见到偌大的屋子里到处是铺开收拾到一半的东西,而两个女孩儿就执手相对坐在这些东西间难舍难分,心下不由失笑。   “秦小姐,薛四小姐,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昨日薛将军就料到秦小姐可能着急要走,于是让我回来告知一声,显然我还是来迟了。薛将军传话说苏南铁路受损不轻,尚需月余修整,不过,”薛沁闻言已在一边喜笑颜开了,罗副官慢条斯理的继续说完,“秦小姐你可以捎信回家,我们将军一定会托人帮你带到的。”   秦蔓芸一时被这个消息惊到了,赶忙翻出早上随手放在一边的报纸细看,果然那条报道后面是有提到苏南铁路修整的事,是她自己忽略了。心中失落的同时,看着身边薛沁的笑脸,又稍觉安慰。说起来,薛沁算是她在民国的第一个闺中好友吧,又难得如此投缘,回去后虽然也能通信,不过相见肯定要少了,能多相处一段时日也不错。再说了反正一两个月都住了,也不差这个月了。   于是秦蔓芸复又振奋起来,发现罗副官一身掩不住的倦色,准备让他坐下喝杯水缓缓时,才窘然注意到屋子里的一派乱象,幸好罗副官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既已交代完了事情,见状也不再逗留,利落的告辞离开了。   五月的天,没有雨的时候阳光总是太过灿烂,一番折腾下来时间又近正午了,空气里开始有热浪蒸腾。梧桐苑里倒是绿荫匝地,只是出了苑门,那段路上植被稀疏,秦蔓芸都能看见罗副官灰色的衬衫后背渐渐泛出了湿痕,可是那个从认识起就一直恭谨细致的青年依然肩背挺直,仿佛不曾感受到半分炎热,脚下丝毫不停的走过了小径拐角,消失在秦蔓芸的视线里。还记得初见面时毫无形象的被他从绑匪手中带出来,这一次又被他看到她屋里凌乱兼做事粗心的一面,好像每次见到他,都是她狼狈不体面的时候。时间不过过去了两个月不到,再回想起初见的场景,却只觉得遥远而陌生。   一如他们现在的关系。   收回视线,也收回思绪。北枝还在外面帮她找门房问询订票的事没回来,秦蔓芸干脆自己动手,又把翻出来的东西一一放回原位,薛沁也在旁边搭了把手帮忙。收拾完了,北枝也回来了,秦蔓芸又被白跑一趟的北枝好一顿嗔怪,自知理亏的她只能连连讨饶,三人笑闹着,梧桐苑里一时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事多,尽量保证更新。 继续求收藏,求留言~   ☆、第十二章   “父亲大人亲鉴:”   这日晚饭后,月华大盛,梧桐苑靠近书桌的窗户大开,不时有微凉的夜风吹得桌上铺开的信纸哗哗作响,秦蔓芸待在书桌前,对着只写了一句台头的信纸冥思苦想。明明往日里有一肚子话要对家里人说的,可是真的要落笔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况且她当日是那样任性的偷跑出来,又遭到了绑架,虽然被薛家救了可是最后不仅哥哥没找到还一直麻烦着薛家人。按爹那个古板性子,应该会很生气吧。想象了一下爹对她吹胡子瞪眼的样子,秦蔓芸觉得自己更写不出来了。   “所以我才拖了这么久才开始写的啊,没想到还是不知道怎么跟家里说”秦蔓芸托着腮,喃喃自语道。   “秦小姐,窗子开这么大你不冷吗?白天不见你写,怎么这时候了反而写起来了,多伤眼睛啊。”北枝进屋送上一盏温热的茶水。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冷,”五月的天早晚温差还是有点大的,屋子里的被褥和外套都还没收进柜子里。一被提醒,秦蔓芸才觉出风里的凉意,赶紧让北枝关上窗,“没事啦,你别管我了,我今晚是一定要写完的,不能再拖了。”   窗户关上了,屋子里多了些暖意,素白平滑的信纸在台灯晕黄的光线下微微泛着光。秦蔓芸捧着茶盏,暖了暖有些冰凉的指尖,认命的提起笔开始组织语言,侧脸在台灯下也泛着如玉光泽。   “不肖女蔓芸叩禀五月三十一日”   放下笔,秦蔓芸长舒一口气,来到一个连钢笔都还没出现的年代也是心累,幸好她现在这个身体病好前也是没怎么练过字的,这才能让她糊弄过去。不过好歹有电了嘛,总比点蜡烛点油灯要强些的。来到这个时代后,秦蔓芸就自动把要求降低了,她还是很容易满足的。把信纸装进信封里密封好,拧灭书桌前的台灯,秦蔓芸心满意足的起身睡觉去了。这下也算对家里有个交代了,至于回信里会不会被骂什么的,等回信真的来了再说吧。   不得不说秦蔓芸开心的太早了。两天后薛沁周末放假回家,换下身上的学生服就往梧桐苑跑,刚进屋就看到秦蔓芸恹恹的靠在床头,秀挺的鼻子有些发红,不是很有精神的样子,不由大吃一惊,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又是吹冷风又是熬夜写信的,就有点风寒的苗头了,幸好症状不严重,只是有些鼻塞气堵的。听完秦蔓芸的话,薛沁反而有些懊恼的样子;“这可怎么好,爹老说我天天拘在屋子里看书不喜欢出去交朋友,这星期非逼我去万豪马场玩玩。本来我想着要是有你陪我一起去就好了,可是你又病了要不,我还是跟爹说我也不舒服,就不去了吧!”   薛沁这姑娘处下来什么都挺好,只是可能以前受到的关爱比较少,也没什么闺中密友的关系,跟秦蔓芸成为好友以来,简直恨不得除了上课的时间外都要跟秦蔓芸待在一处,让秦蔓芸不由得想起现代时那些上个厕所都要手牵手一起去的好闺蜜们。不过秦蔓芸也不反感就是了,跟薛沁一样,她也很珍惜这段友谊的。于是这种时刻,她当然不能看着薛沁犯傻,也许薛沁还没反应过来,她这个年纪也确实到了该考虑婚姻大事的时候了,而她的性格又内向不善交际,按现代的话就是宅,说句现实的话,薛沁姨娘早逝,江大奶奶常年卧床,董夫人忙着管家,指望薛司令和薛鸿霖给她找一门好亲事是不现实的,何况薛司令又新娶了那样一个漂亮精明的姨太太,还能记得自己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儿多久呢。这次马场聚会按照秦蔓芸的直觉肯定是个变相的青年男女相亲会,不管薛司令是为何而突然关心了一下不受宠的女儿,也不管到时都会有什么人去,薛沁肯定是不能不去的,错过了这次机会还不知道薛司令下次突如其来的关怀会是什么时候呢。何况拒绝了薛司令让他不开心的话,指不定更没有下次的机会了。   理清了其中利弊,秦蔓芸清了清嗓子,表现得很有兴趣的样子:“万豪马场?就是那个南城最大的马场?那倒要见识下了。你不知道,我也是学过骑马的。况且我这病也不严重,说不定骑着马跑两圈出了汗就好了呢。”   薛沁在一旁还有些犹豫的样子,担心着秦蔓芸的身体,还是秦蔓芸一再保证安慰后才放心下来,复又开始期待起周日的马场之行。两个女孩儿亲亲热热的靠在一起又说了好些话,最后薛沁还留下来用了晚饭才开开心心的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一章奉上,周末会尽量多更些。求收藏~求评论~   ☆、第十三章   一夜时间转瞬即逝,周日早晨的太阳如约升起,看样子又会是晴朗的一天。秦蔓芸在北枝的催促中醒来,鼻塞的感觉是比昨日好些了,不过身上还是懒懒的,有些起不来身。然而闻着桌上摆好的早饭香味,看着北枝苦恼着帮她挑选今天外出的衣服,秦蔓芸还是振作着精神起床了。何况昨天也忘了问薛沁今天几点出发,不过听说万豪马场在北郊,肯定不会太迟出门,说不定等会儿薛沁就来找她了,确实是不能太晚起床的。   “好啦,别挑了,就穿那套竖条纹的骑马装吧,”秦蔓芸看着还在不断对比几套骑马装的北枝,不得不出声做了决定。“再带上那顶新做的宽檐帽吧,我可不想晒太阳。”看着北枝还在嘟哝的样子,秦蔓芸不得不借口让她去看看薛沁来了没支走了北枝。那套骑马装是太普通了点,不过今天本来就是陪薛沁去的,秦蔓芸打定主意要当片称职的绿叶烘托下红花。   她料得不错,刚用过早饭把自己收拾完,薛沁就来找她了。她们走到薛府门口,秦蔓芸才惊讶的发现,接她们的小轿车里前排居然坐着罗副官和薛鸿霖,后面还停了一辆小轿车,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另一个副官笑嘻嘻的探出头来向二人问好。也许是薛司令深知女儿性子,才派薛鸿霖来保驾护航的吧,不得不说,薛司令这次的安排确实周全。然而也许是薛鸿霖和薛沁兄妹之间缺乏交流太久,薛沁在看到薛鸿霖的那一刻身子都僵了下,上车后更是紧贴着秦蔓芸坐。罗副官忙着专心开车,薛鸿霖和秦蔓芸都不是会主动开口聊天的人,于是车内一阵沉寂。   车子渐渐开向了北郊,离开市中心后,路边的房屋明显破旧了不少,然而春天就是最美好的天然装饰,不论穷富,公平地开满整个南城,棣棠、木香、蔷薇、荼蘼都在每一家的院子里开得轰轰烈烈,像要竭力留住这暮春时节。靠近郊区后,有不少汽车往回开,与他们的车擦肩而过,留下一串欢声笑语。许是在城外露营刚回来,大开的车窗里偶尔能瞥见年轻的女孩儿捧着一丛红云,脸颊比手中的花朵更娇美。路边更多的是徒步前往郊区玩的游人,虽然看得出来衣饰普通,却也都收拾的整洁干净。一路过来花香相送,路上又都是一派轻松悠闲的景象,秦蔓芸感觉到薛沁慢慢不那么紧张了,开始饶有兴致的看起窗外的景色,偶尔碰见一两棵开的特别好的花树还会拉着秦蔓芸一起看。   很快,万豪跑马场就到了,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气派的小轿车。薛家兄妹并秦蔓芸下车后一个印度侍者殷勤的上前引路带他们去更衣室更衣,三人很快就换好骑马服出来了,印度侍者又引路去看马,罗、顾二位副官带着两个卫兵则一直跟在左近。跑马场的老板明面上是中国人,不过据说背后有美国人的财力资助,除了平时供跑马场会员玩乐,每年固定时间还会举行赛马会。万豪跑马场不愧为南城最大的跑马场,场地开阔,赛马会时可容纳数万人一起入场看马、赌马,简直称得上全城性的狂欢节目了。一路看下来各方面设施也确实要比秦蔓芸去过的几个跑马场好。   跑马场的马房打扫的很干净,没什么异味,一匹匹形态各异的俊马被拴在各自的栓马柱前,有些在温驯的埋头吃草,有些则看起来暴躁不驯。秦蔓芸等人到达马房外面的时候,马场主人正与之前到达的宾客相谈正欢。秦蔓芸观察了下,基本都是些打扮入时、举止文雅的摩登男女,有几张脸孔看着比较熟悉,许是之前在舞会上见到过。薛沁倒是不知道看到了谁,小小的“咦”了声,秦蔓芸追问了几句,她偏又闭嘴不言了。   走在前头的薛鸿霖不紧不慢的带着二人上前打招呼,众人一时互相嬉笑着引见起来,薛沁虽然平时鲜少出来交际,南城上流阶级却少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的,只是可能没见到过真容罢了。介绍到秦蔓芸时,她家虽然在苏城还有些名气,南城隔了这么远应该是无人知晓她才对,谁知道薛鸿霖刚介绍完,大家都一脸意味深长的恍然大悟,目光暧昧的在她和薛鸿霖之间打转。秦蔓芸一阵羞窘,猜测着也许是舞会上和薛鸿霖的共舞让她意外的“扬了名”。正笑闹着,人群中一个少女忽然走上前来亲热的挽住薛鸿霖,旁若无人的撒娇:“表哥!听说你今天会来这儿,我可是推了好几个人的邀约特意赶来的。我不管,等会儿骑马你可要多陪我跑几圈啊,我都跟这儿的王经理说了,让他把我们上次寄养的 ‘翻羽’和‘飞霜’牵出来。”少女样貌出众,以至于骄纵的有些命令的口吻都让人讨厌不起来,跟在马场老板身后的王经理腰背弯出谄媚的弧度,满脸堆笑,忙不迭的点头答应:“正是正是,我们的马夫可是南城最好的,谢小姐你看过就知道,‘翻羽’和‘飞霜’养在我们这儿绝对错不了。”少女满意的笑了起来,又对薛沁和秦蔓芸说道:“薛妹妹,今日我就把表哥借走了啊,有秦小姐陪着,想必你也不会介意吧?”薛沁自是无不可的应了。原来这骄纵少女就是上次舞会上薛鸿霖身边的男装丽人,只是她今日可能还未换骑马装,倒是一身湖蓝色的裙装,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脑后,显得明丽可人,若不是眉目间的英气依旧,王经理又喊了声谢小姐,秦蔓芸都要以为自己认错了呢。只不过被谢菀这么来了一出,围观的人群反而更有兴致了,目光更热烈的在他们三人之间来回。日头渐渐高了,人也来得越来越多,被这么多人暗暗八卦,谢菀似毫无所觉般自顾缠着薛鸿霖,秦蔓芸就没那么心大了,又年轻没城府,心里一有些情绪,面上就微微带了出来。薛沁一直与秦蔓芸交好,本来还没觉得什么,此时再迟钝也有些微恼。   马场主人是个看起来有些风流不羁的年轻男子,看得出来也是惯于交际,这时就自觉出来打起了圆场。他笑着随意将话题引到跑马场新进买进的一批好马上,几句话下来,众人果然都感兴趣的去看了,顺便各自选上一匹,在马场上驰骋一番。至于薛鸿霖兄妹并秦蔓芸和谢菀四人,薛鸿霖和谢菀各自已有寄养在马场的马,薛沁和秦蔓芸就由马场主人亲自带着去挑选适合的马了。不得不说马场主人虽有些油嘴滑舌,却不讨人厌,风趣得很,几句话下来,就让秦蔓芸和薛沁又喜笑颜开了。秦蔓芸一眼相中了一匹枣红的小母马“良夜”,薛沁遇事犹豫不决的毛病又犯了,看来看去就是选不中,那马场主人却不厌其烦的替她介绍每一匹马,并对每匹马的优缺点如数家珍,薛沁在一旁听得一脸崇拜,最后总算选定一匹温驯的马儿“如意”骑了上去。秦蔓芸等了半天,见状也忍不住舒了一口气,谁知翻身上马的功夫,再回头,就见骑在马背上的少女正笑吟吟的向站在地上的青年弯下腰,似要听清他说的话,而青年却趁机抬手,将不知何时藏在手心的一枝蔷薇簪在了少女耳边,神色自若,仪态风流。马上的少女不觉羞红了脸颊,笑容却甜蜜,双眼晶亮。秦蔓芸自问若是那马场主人这般对自己,她估计也要把持不住的,不过薛沁更单纯一些,现在还不知这人什么来历,看样子又是个花丛老手,还是先把薛沁带走再说。于是秦蔓芸若无其事的喊了声薛沁,那个一惯羞涩的少女有一瞬慌乱,赶紧低着头骑马过来了,她身后那个马场主人与秦蔓芸的视线在空中遥遥相对,似是微笑了一下,又似神色莫测。   打定主意要好好逼问下薛沁,不过要先跟薛鸿霖交代一声才好把他妹妹带走。薛沁只是在学校里略微学过些骑术,还不太会骑,秦蔓芸的骑术是哥哥教的,倒还不错,因此她将薛沁带离那个马场主人后,就让她停在一个树荫下,自己骑马跑回马房了。幸好薛鸿霖还在这边与两个副官交代着什么,没有走远谢菀竟然不在一边,许是换衣服去了。马房里还有些人在挑着马,或两两交谈着什么,周围安静极了。因此隔着老远,秦蔓芸就断断续续听到了薛鸿霖的交代内容:“小顾???看好???薛沁???别受伤???”那个娃娃脸的副官原来姓顾,只见他点头应下后,又一脸坏笑的假意问到:“那秦小姐那里,是不是也要国平去跟着啊?哈,瞧我,将军你肯定是要亲自照看着吧?那样一个娇滴滴的柔弱美人???”秦蔓芸听到这里有些尴尬,薛鸿霖几人是背对着她的方向的,况且马场里到处是马蹄声,他们也没在意来人,这样一来,倒显得秦蔓芸偷听他们的谈话似的,何况他们的话里还提到了她。然而不等她纠结完,薛鸿霖就打断了顾副官的话:“不必管她。”声音一如平常,冷淡低沉。   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秦蔓芸的身体已先一步调转了马头,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她真恨自己的好听力。身后一阵难堪的寂静,然后是顾副官惊讶的有些结巴的声音:“真???真的???不必管秦小姐?我没听错吧?”不想再被迫听下去了,秦蔓芸狠狠一夹马腹,将薛鸿霖可能的回答都抛在脑后呼呼的风声里。   不辨方向的纵马跑了一会儿,秦蔓芸也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平地忽然一阵狂风,她出来时匆促系上的宽檐帽的帽绳一松,帽子就打着卷被风挟走了,阳光无遮无拦的从头顶洒下。秦蔓芸这才茫然无措的停下来,可是也并不想下去捡帽子,只是呆呆的坐在小母马背上,望着不远处地上沾了尘的帽子发呆。   一双青年的手忽然出现在视野里,那双手爱惜的捡起地上的宽檐帽,掸了掸上面沾到的尘土,送到她的面前。   “给你。”那个青年站在马下微微仰头看着她,笑容节制,面容干净俊朗。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啊求留言···   ☆、第十四章   “秦小姐,今天太阳大,快戴上帽子吧。将军半天没看到你,特意派我过来跟着。”青年不是别人,正是罗副官,“我方才过来时,薛四小姐好像在那边找你呢。”   骗人。   秦蔓芸松开缰绳去接帽子,这才发现刚才握得太紧,指甲把手心都划破了,一动钻心的疼。可她只是默默的接过帽子戴上,没有戳破罗副官的谎言。也许薛鸿霖发现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也许是罗副官自作主张。不管怎样,她现在都不想追究。寄人篱下,又如何追究?   不过罗副官确实提醒了她,她把薛沁一个人撂在那里太久了,还有个疑似心怀不轨的马场主虎视眈眈呢。勉强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秦蔓芸辨明方向,便拨转马头向她和薛沁分开的地方赶去。“良夜”确实是匹好马,方才被她这么一阵折腾也没什么不满,依然温驯的按照指令跑动起来。身后的罗副官也骑上了自己的马,默默的缀在她马后。   薛沁本来还在原地焦急的四处打量,远远地一见她就摧着马迎了上来:“你去哪儿啦?为什么哥哥他们都说没见到你,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刚才在一边陪着的顾副官也打马跟了上来。秦蔓芸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发现她听到了谈话,只是假装若无其事的微笑安抚薛沁:“我没事啊,马场太大了,我都没找到薛将军,不知怎么的又在那边小树林里迷了路,还是罗副官找到我的。好啦,是我不对,害你担心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我们去玩吧,你都还不太会骑马呢,我们就别耽误时间了。”说到这里,薛沁才又开心起来,兴致勃勃的请教起一些控马的小技巧,秦蔓芸也巴不得能转移她的注意力,自然尽心尽力的把自己从哥哥那儿的所学毫无保留的教给了她,本来准备好的马夫都没能派上用场,那马夫最后还打听起教秦蔓芸的人是谁,一脸推崇备至。顾副官和罗副官则一直护在一边注意着,防备突发情况。   骑着马练习了两圈后,薛沁的动作渐渐不再生疏,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要求马夫松开牵马的缰绳,让她自己试着催马跑动一下。这段时间下来,薛沁眼见的开朗多了,今日尤其如此。秦蔓芸看着好友开心的笑脸,心情也好了不少。二人一路笑闹着,又跑了几圈,此时太阳已快升到头顶,气温也升高了不少,顾副官便提议差不多该去休息室用午餐了。虽然薛沁还有些意犹未尽,却一直是个不会让人为难的人,也就顺势应了,况且下午天气不那么热的话还是可以出来再跑几圈的。   四人本是策马前行,跑着跑着却分出了前后,顾副官和秦蔓芸不知不觉落在了罗副官和薛沁的身后。   “我听罗副官说,秦小姐迷路的小树林好像离马房不是很远,”顾副官靠近了一些,娃娃脸上依然一脸笑意,眼里却有些探究。“所以呢?你想说什么?法律规定不能在马房附近迷路?”秦蔓芸收起了笑意,尖锐的反问道。   “秦小姐不必如此紧张嘛,”娃娃脸青年摆摆手,不以为意,笑嘻嘻的顾自讲了下去, “不知秦小姐看不看花边小报,那些酸腐文人成天没事做就爱编派些我们薛家的小道消息夺人眼球,尤其是薛将军的。”秦蔓芸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顾副官却已经勒马停了下来,原来马房近在眼前了。他看着秦蔓芸,似自言自语,又似意有所指:“这世上,眼见未必为实,何况耳听呢。”   休息室里已坐了不少人,那个马场主人还笑着与秦蔓芸和薛沁打了个招呼。所有人都在热烈的交谈着,毕竟他们这样的身份出来还是以交际为主,玩什么时候不能玩呢。薛鸿霖和谢菀正坐在窗边的桌子旁,看见二人进来,谢菀热情的招呼她们过去。秦蔓芸努力忽略掉周围若有似无的注目,和薛沁一起走过去入座。休息室里安排了自助餐,随取随用,餐点倒是很丰盛,冷菜热菜、西餐中餐、甜点饮料,应有尽有。谢菀似个尽职尽责的女主人般张罗介绍着,秦蔓芸并没什么胃口,只是随意的取了些吃的。席间气氛一直很热烈,谢菀除了有些骄纵,人却再是机灵不过的,长得漂亮,口才又好,能言善辩的,当她真心要讨好某些人时,更是妙语连珠了,别说薛沁了,有时说的薛鸿霖都能微微一笑。她人缘也很不错,不时有人从旁边桌过来找她聊天,男女都有。不一会儿秦蔓芸就不知不觉被挤到了桌子边缘,还是好半天后薛沁自己发觉了才挤出人群来陪她,秦蔓芸想赶她回去她都坚决不回。   又坐着聊了会儿天,外面的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却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室内枯坐无聊,二人干脆又相携出去骑马了。罗副官不知被薛鸿霖差遣到哪里去了,顾副官照例跟着她们。薛沁刚掌握了骑马这一技术,正是新鲜的时候,一会儿就把顾副官甩到了后面,秦蔓芸正好有话想问她,于是也加快了速度跟上。   “那人送你的蔷薇呢?”秦蔓芸策马到薛沁身边,冷不丁出声问道。“什么那人不那人的,孔先生有名字的,叫孔繁嗣。”薛沁脸一红,顾左右而言他。“唷唷,我还什么都没说呢,着什么急啊。”秦蔓芸嘴上打趣道,心里却觉得不妙,干脆直白的问道:“上次舞会里请你跳舞的小男生呢?我记得你们聊得挺好的啊,后来没有再联系过?”“你说的是舒斯云吧,我们只是同校同学而已啊。秦姐姐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吧,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薛沁闻言不禁笑出了声。秦蔓芸反应过来,也有些语塞,她毕竟在现代时已经大学毕业了,来到民国又过了三年,可不是心理年龄要比薛沁大上不少么。   二人聊开了,干脆也不跑马了,信马由缰的让马儿走着。顾副官似看出来她们要聊天,也体贴的拉开了些距离。没有太阳的悠闲午后,小风缓缓,马场里绿草如茵。沉默了会儿,薛沁忽然感叹似的开口说道:“其实上次舞会我就认识孔先生了。那时你不知去了哪儿,我和舒斯云跳完舞一个人无聊的很,又不想再下去跳,只好盯着舞池里的人发呆,然后我就看见了我爹和五姨太。你不知道,我爹这个人,平时最讲究喜怒不形于色,说什么一个人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好,可见心性一般,也不会有什么大前途了。而那晚他居然在生气,就是因为孔先生。孔先生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爹和五姨娘,不停地逗着女伴笑,引得五姨娘频频回头,后来更是趁着跳舞时换走了五姨娘。”孔繁嗣原来是他!怪不得初听时有些耳熟,那不就是当初北枝告诉她的五姨娘阮怜珠的追求者之一吗?秦蔓芸也是没想到原来舞会上还有那么一出。薛沁说到这里,却抬起头来,紧张地问道:“秦姐姐,你说我是不是不孝啊?看见爹被孔先生惹得差点发了火,我却觉得觉得有些解气。可我平时真的没有这种想法的。”看着薛沁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秦蔓芸又心里一软,这也难怪薛沁要对孔繁嗣另眼相看了。薛司令在薛沁心里肯定是强大而无所不能的,于是她努力按照薛司令的标准去要求自己,然而身为家里最小最不受宠的女孩子,她又注定得不到薛司令的多少关怀,说心底没有一丝怨恨是不可能的。看到强大的薛司令在孔繁嗣手里吃了瘪后,必然会有些复杂的情绪,也会间接对孔繁嗣上心了。   秦蔓芸想到这里,赶忙安慰道:“这不怪你,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只是你可知道那孔繁嗣原本曾是你五姨娘的追求者,追求不成却还要到别人婚礼上闹这么一出,可见品性也是不怎么样。”薛沁却反驳道:“孔先生不是这样的人,是阮姨娘嫌弃孔先生只是平民出生才不要嫁的,何况闹了那一场也没让我爹冷落了阮姨娘啊。”秦蔓芸听得扶额,看来舞会后的头几天让薛沁神思不属的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腼腆男同学而是这个棘手的孔繁嗣了。只是劝还是要继续劝的:“就算这样,你看孔繁嗣今天身边就没少过女孩子,又是那样一副风流作态,还不知以往有多少女孩子栽在他手里呢,我劝你还是远着点他吧。他不是我们能招惹得起的人。”   “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的,大概也只有像阮姨娘那样聪明漂亮的人才能入他的眼吧,可是阮姨娘为什么要招惹了他又不要他了呢?”薛沁喃喃,一脸黯然的望着秦蔓芸,“秦姐姐,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可以不费吹飞之力的得到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又轻易弃若敝履呢?孔先生知道阮姨娘嫁给了我爹时该有多么伤心啊。”就好像她从小一直追逐的爹的喜爱,就好像阮怜珠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都是她一直可望而不可及的   秦蔓芸望着薛沁哭泣的脸,一时也是无言。傻姑娘,这世上的事哪有公平可讲呢,有人生来就是主角,光彩夺目,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更多的人生来就是配角,犹如墙头路边的野草,从生到死,都寂寂无声。可是天生的主角他们自己又会感到满足吗?好像也并不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每个人的一生都有那么多不能与别人言说的隐秘的伤痛。   这世上哪有什么圆满,缺憾才是人生的唯一主题。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留言···   ☆、第十五章   跑马场游玩回来后的几天,薛沁照常上学,只是不再提起孔繁嗣,好似忘了这个人的存在。秦蔓芸略舒一口气的同时,还是有点担心,这种事一向是堵不如疏,要薛沁自己真的想明白了才好。   不过这几日让她最为烦恼的还不是这事儿,薛鸿霖的那位娇贵表妹不知怎的忽然就对她感兴趣起来了,先是三番四次的邀请她参加舞会茶话会,秦蔓芸以各种理由拒绝后,这位表妹干脆来薛家看望她了。听到北枝传话时秦蔓芸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好歹来者是客,何况谢菀除了为人骄纵点,细数起来也没有对她怎么样。于是尽力压下心里那点没来由的别扭和不待见,秦蔓芸还是让北枝备上茶水点心好好招待。谢菀倒是一点不见外,一进梧桐苑就满院子里外转悠,看完了一回头冲着秦蔓芸笑:“表哥这梧桐苑也没什么特别嘛,亏他藏了这么久都不让人来住。”秦蔓芸平日里挺讨厌别人老把梧桐苑和薛鸿霖啊心上人啊什么的联系在一起,然而听了这话,却莫名有点不高兴起来。不过也犯不着和人计较这个,也就微微一笑,没说什么。谢菀看完了梧桐苑好似才想起来自己是来看望秦蔓芸的,二人进屋坐定后,就开始拉着她一个劲儿聊天。秦蔓芸刚开始心里还有点抵触,然而谢菀被这么多人喜欢也是有原因的。她爹娘是最早走出国门的几批人之一,她的童年就在随着爹娘游历欧美中度过,十来岁时才回国继续学习国学。因此她的眼界就比同龄人开阔些,谈吐行事自然也不同于国内的闺秀,比如穿着男装参加正式舞会,比如敢于带头向政府要求提高女性地位等。作风不拘一格又自成一体,甚至秦蔓芸觉得她的某些言行已经隐隐有了些女权主义的雏形。这样一个人,有点自视甚高,骄纵任性又算得了什么呢。大家总是喜欢捧着聪明人的,尤其是聪明又漂亮又有点特别的女人。一番你来我往下来,秦蔓芸和谢菀都觉要对对方另眼相待了。谢菀暗暗惊讶于前几次差点看低了秦蔓芸,平日里一派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做派,然而认真交谈起来,她却能跟上她的话题,甚至偶尔还有点拨之感。秦蔓芸思维之敏捷,眼界之广阔,在她见识过的人里也算是能数得上数的。   送谢菀走的时候,她难得认真的再次邀请秦蔓芸参加茶话会,只是秦蔓芸沉吟再三,还是拒绝了。说到底,虽然今天的谈话她仗着来自后世的优势勉强打成平手,然而骨子里的平民本性让她更喜欢和薛沁这样更平易近人的女孩儿交朋友,谢菀终归还是有些过于锋芒毕露了。况且这样的谈话也太过累人。   本以为谢菀被她这么扫面子该是恼了再也不会来的秦蔓芸,在没隔了几日的傍晚竟然看见谢菀再次姗姗而来,顺便还带来了久未露面的薛鸿霖时表示很震惊。原来谢菀和薛鸿霖是来邀请她一起外出散步的。望望桌上,碗筷早已收起来了;再望望天上,虽然月亮还没升起来,然而今天的夕阳分外明亮。外头的气温不冷也不热,确实很适合散步,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借口可用的秦蔓芸只好答应了。依然是花园里的湖边小径,只是秦蔓芸越走越后悔刚才不该那么早就把薛沁赶回她的灵爽苑,三个人,尤其是两男一女走在一起是多么尴尬啊。谢菀又好像特别喜欢薛鸿霖这个表哥,在哪儿都要紧紧跟着他,小径本就窄,于是谢菀就和薛鸿霖走在前头,罗副官和顾副官远远地缀在后面,秦蔓芸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中间。秦蔓芸想着那就安安静静发发呆散散步吧,偏偏谢菀又是个爱说话的,有时嫌薛鸿霖爱搭不理的,又会回头找秦蔓芸说上几句,于是秦蔓芸也只好一直留神着他们的谈话,免得谢菀回头时接不上话。远远看去真是一派亲密热络,只是私心里秦蔓芸有点无奈,觉得自己倒成了两人的护卫似的,这样不尴不尬的跟着算什么呢,可是现在突然提出要折返也不像话。秦蔓芸正自盘算着,偶然间看了眼湖面,只见倒映着一汪清辉,原来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起来了,懒洋洋的半挂在天边,像渴睡人的眼。秦蔓芸忽然想起某个月亮很好的夜晚,她和薛鸿霖两个人一起散步,那时也是这样,薛鸿霖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虽然也没说什么话,可是看着他笔直的背影,却会感觉很安心。然而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一起散步了。   湖边风大,树又多,因此虽说春天已是快到尽头了,空气里还有些白白的飞絮飘舞着。他们几人走累了,就站在湖边一处观景台上歇脚,忽然谢菀一声娇呼,接着就捂住了右边眼睛,仰着头眼泪汪汪的拉着薛鸿霖的衣袖让他帮忙看看有什么东西飞进了眼睛里,模样好不可怜。罗副官等人也纷纷围过去安慰她。唯独秦蔓芸背对着他们没有动,因为就在谢菀惊呼的下一刻,一朵小小的飞絮也撞进了她眼里。她没有声张,只是自己对着月亮默默的眨着眼睛,眼框应该有点红了吧,眼睛里被那一点异物刺激的生理性的泪水直涌。飞絮眨出去就好了呀,这么点小事并不值得哭,所以她才没有在流泪。   只是原来太阳下山后的湖边是这么冷,原来从酸涩疼痛的眼睛里看出去,月亮像是年代久远的纸笺上谁不经意落下的泪珠晕开的黄色洇痕。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到月底要准备考试,可能要隔日更,尽量日更吧(假装有很多读者催我更新)(?-?*) 行行好呗,来个收藏呗~再来个留言呗~   ☆、第十六章   谢菀的热情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孜孜不倦的隔个一两日就来找秦蔓芸一起散步,每次不忘顺便叫上薛鸿霖,一连散了四五次后,就像最初她突如其来的出现一样,她又突如起来的再也不来了。因此秦蔓芸感觉心里有点小落差,忽然不散步了还有点寂寞???才怪呢,再这么尴尬的三人行下去她都要吃不消了。只不过散步的习惯确实是被固定下来了,反正现在暂时回不了家,家里的回信又还没来,傍晚出来散散心放空下也很不错。薛沁本来是不想来的,只是拗不过秦蔓芸,才不舍的丢下手中的书被拉出来一起散步。偶尔还会遇见薛鸿霖,看来最近外界应该是比较平静吧。只是他们彼此间除了碰面时的互相问好,再也没有了其他交谈。   日子一旦过的闲散起来,很容易让人忘了时间的流逝,于是这日清晨起来,秦蔓芸对着门扇上高高挂起的艾草和菖蒲有些回不过神——原来已经是端午了啊。在现代的时候她是不大注意这个节日的,因为身体的原因,也因为端午传到后来节日意味已经不怎么浓了。到了这里后,她倒是跟着秦家人过了好几个热闹的端午节,挂菖蒲,包粽子,看龙舟,喝雄黄酒,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只是今年注定要缺席了,爹娘会不会现在也对着艾草菖蒲在惦记着她呢?   北枝端着早餐进来,顺便把窗边条桌上的镂空雕银青花香炉盖子揭开,放了些香料进去,不一会儿就有袅袅的白烟溢散开来,闻着倒不像是平日里用的。秦蔓芸也就多问了句:“今日烧的是什么香?怪好闻的。”北枝回头笑着道:“这是专为了端午调的,董太太嫌城里烧的苍术和白芷太呛,因此自家调了香出来,既熏了屋子,又不呛人了。好多太太们都爱这个,每年这时候我们薛府都要提早做好多预备分送呢。”这倒是与苏城风俗不太一致了。不过秦蔓芸一向不太爱用熏炉,不论怎样精细的香,炉子上一过总有股烟火气,倒不如用往年收集的茉莉花或是桂花之类天然香花晒干制成小袋塞在衣服里一起挂好,这样穿的时候自然就会带一股清香了。于是秦蔓芸稀奇了下董太太调的香,也就撂开了手。南城端午的风俗除了粽子还要吃咸鸭蛋的,不过薛家每日的早餐都很丰盛,因此秦蔓芸除了觉得今日的粽子特别精致可口,咸鸭蛋也很不错,对半切开后,中心凝着一汪黄澄澄的油之外,倒没觉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来。   今日薛沁的学校照旧是放假的,下午本来还说好要去河边看龙舟竞赛,只是眼看着到了正午,太阳还没露脸,温度却越来越高了,憋闷的很。董太太担心二人中暑,干脆不让她们出门了,只说到了晚上吃过饭让薛鸿霖带她们去傅家镇上看看社戏。虽然只是野地里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偶尔去瞧个新鲜还是可以的。薛沁对看龙舟倒是可去可不去的,取消了也没什么,一听说可以去看社戏就开心起来了。从前年纪小,家里不让去,她在学校里也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因此虽然离傅家镇很近,却是一次也没去过的。   好不容易盼着等着匆匆用过了晚饭,天刚擦黑,他们三人就出门了。今日薛鸿霖身边轮值的是顾副官,他也便一并跟上。坐小汽车到了换乘的渡头,薛家订好的乌篷船早已泊在岸边等他们了。因为不欲引起他人注意,订下的船看着倒是跟旁边的船别无二致,秦蔓芸上去了才觉出船舱里的一应铺陈都是特意新换过的。想来也是,薛家人出行再怎么低调也不会真的亏待了自己。   船舱虽然宽敞,难免会有些气闷,秦蔓芸待了一阵子还是出来了。顾副官正讲到近日里南城发生的新鲜事,逗得薛沁一阵阵笑。顾副官一直是个活泼的青年,也就是他敢于跟薛鸿霖说笑一二,今晚也幸亏是他轮值,不然估计又要相对无言许久。船夫忙着摇橹,秦蔓芸便站在船头看景。今晚无月,星子闪亮,迎面的风吹散白日的闷热,两岸淹没在夜色里的连绵山川只留轮廓隐约,像温驯趴伏的野兽脊背微微起伏。呼吸间,胸腔里都是丰沛的水汽和两岸植物浓郁的气息,耳边是船夫规律的摇橹声和船开过的潺潺流水声,远处熟悉又陌生的桥梁建筑渐渐近在眼前。   其实她是来过傅家镇的,在现代的时候。难得参加了一次大学班级活动,地点就定在了这里。那时的秦蔓芸是跟着同学白天来的,再寻常不过的江南小镇,桃花映着石拱桥下从不曾断过的流水,岸边却没了浆洗衣服的人。青瓦白墙的建筑矗立在烟雨里静默无声,从前的民居早已改成了商铺和民宿。游人兀自在狭窄的河岸边穿梭吵嚷,街道一角古意盎然的的乐器店里只有老板独自拉着胡琴。秦蔓芸对着河岸上修葺的焕然一新却空无一人的戏台,看了很久很久。后来到了秦家,哥哥倒是偷偷带她出来玩过一次。当然不是远在南城的傅家镇,而是苏城附近的一个小镇。江南的小镇,规模可能有差,建筑却都类似。半下午的时候溜出来,社戏刚开场一会儿就要回去了,不然被爹娘发现了挨骂事小,下次不能再偷溜出来玩才严重。于是两次游玩都是趁兴而去,扫兴而归。   乌篷船晃晃悠悠的进了傅家镇的水道,船舱里的三人听见外头的响动也都走了出来。夜色遮掩不去小镇房屋的老旧,然而镇子里充斥的平凡普通却又生机勃勃的市井百态让这镇子不再是秦蔓芸记忆里精致而空洞的现代游览景点:大姑娘小媳妇们打扮一新,互相揽着挽着走在街上;拖着鼻涕的儿童在街头巷尾嬉笑追逐;小贩们往角落一站,放下挑着的担子,转瞬摆弄成了盛放商品的小摊,然后各自拖长了腔调招揽生意。万家灯火下每一张面孔都那么鲜活柔润。“铿锵”一声后,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伴奏相继响起,描眉画眼的花旦一亮相,台下挤着的众多乌篷船里便爆发出众多叫好声,台上的一出戏也就此开场,上演着千古不变的悲欢离合。   “薛将军,真是好巧。”秦蔓芸正望着戏台出神,却听旁边船上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循声望去,那隔壁乌篷船上西装革履眉目风流的青年不是马场老板孔繁嗣又是谁。世上的事就是有那么巧,顾副官挑选的泊船点竟然在这人的船边上。“夜安,秦小姐,薛四小姐。”注意到秦蔓芸的视线,孔繁嗣再次脱帽弯腰致意,动作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秦蔓芸不由得看向身边从孔繁嗣出现起就有些紧张的薛沁,只能希望这人打完招呼赶紧走了。然而下一刻孔繁嗣就打破了她的希望,“相逢即是有缘,薛将军不介意在下登船讨一杯薄酒吧?”青年含笑请求,举止落落大方。纵使周遭环境昏暗,也掩不住斯人容颜如玉。秦蔓芸都能感觉到从他出现起旁人打量的眼神就越来越多。看他一脸势在必得,若是不答应恐怕要缠磨上很久,届时必会引来更多人,再联想到这人身后的背景,秦蔓芸觉着薛鸿霖拒绝的可能性不大。果然那边薛鸿霖略一沉吟,就应下了。孔繁嗣爽快的结清自己雇的船夫工钱后,便登上了薛鸿霖几人的篷船。他倒是不见外,上来后就借着台上正演的《碧玉簪》打开了话题,薛沁和秦蔓芸本就看得半懂不懂的,当下就被吸引了。讲完了戏,他看薛沁还有些意犹未尽,又顺势介绍起了南城知名的戏班、拿手好戏和当家花魁,期间不忘恭维几句薛沁,偏偏他说话时风度翩然,一本正经,且讲的实在有趣,薛鸿霖也是一副倾听的样子,薛沁更是被逗得心跳不已。见状秦蔓芸忍不住出声问道:“孔先生,你对戏班里的趣事了解的如此详细,恐怕当家花魁里也有那么一两位红颜知己吧?”被点名的正主还没回答呢,薛沁已是眉头微皱,一脸着急。只见孔繁嗣依然微微笑着道:“秦小姐高看孔某了。孔某能知道的如此多,只是因为家父曾与戏班有番渊源,因此对这些有些关注罢了。”坦然说出这段话的青年面不改色,风度依旧。秦蔓芸却是一阵张口结舌,要知道在这个年代,戏子地位极其低贱,而孔繁嗣的话无疑是自揭其短。不过这下子,秦蔓芸终于明白当初阮怜珠为何是嫌弃他的出身不肯下嫁,也怪不得薛沁要着急,孔繁嗣的出身在南城上流阶层估计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只是秦蔓芸初来乍到还没听说过。   秦蔓芸有些窘迫,忙不迭的道了歉,孔繁嗣也不多言,转头又与薛鸿霖交谈起来。然而窘迫过去后,秦蔓芸转念一想,就意识到了不对。她的用意只不过是想刺一下孔繁嗣在女色方面的风流,谁知道这人心思玲珑,洞察了她的心思后轻描淡写的就把话题带到了他的出身上,反而显得问话的她别有用心似的,且顺便博取了在场诸人的好感,真是一举多得。这一场发生在一瞬间的无形交锋,显然是秦蔓芸败下阵来。只是他的手段实在高明,秦蔓芸纵然不喜欢他,却也生不出讨厌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已补完,重新写了一些。 求收藏···求留言···   ☆、第十七章   说话间戏台上已演完了一出,下一出演的似乎是个武戏,背后插着翎旗的武生一上来就满台子翻筋斗,引得乌篷船里水岸边又是一阵阵叫好声,秦蔓芸却是被台子上嘈杂起来的戏乐声吵得有些头疼,薛沁也有些兴致缺缺的样子。看着岸上小贩守着的各色小吃担子,秦蔓芸干脆拉着薛沁去找薛鸿霖说要上岸逛逛,且申明不要人陪。他孔繁嗣不是很会讨女孩儿欢心么,她把薛沁人都带走了看他还能怎么办。秦蔓芸防备着孔繁嗣会找借口跟上来呢,谁知道那人闻言却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便再无动作。出于安全考虑,二人与薛鸿霖约定了一小时后再来上岸的地方接,便亲密的挽着手开心的下船逛去了。   傅家镇算是南城附近最大的城镇了,社戏又是中下层大众缺乏娱乐活动的平凡生活里一样难得消遣,因此几乎附近村镇的人全都来了。有人聚集的地方自然有那些心思机灵的人卖起了吃食和各种零散物品。秦蔓芸一眼扫去,就看见了有卖豆汁儿、黄松糕、农家粽子、生煎包子、水果糖葫芦等等各色小吃,仔细看,人群里竟然还有卖金鱼的、卖家居的、修鞋的、磨刀的,卖花卉的,基本上转一圈下来,生活所需就都齐全了。甚至还有街头艺人敲打着牛骨拍板和铃铛试图吸引人们,不经意的某个角落,穿着长袍马褂仙风道骨的算命先生正襟危坐。   秦蔓芸和薛沁混在人群中兴致勃勃的一个一个摊子逛过去,摊子上的东西自然做工粗糙,但胜在新奇有趣。不远处戏台上的铿锵咿呀之声不绝,人人面对面说话也要喊来喊去。薛沁和秦蔓芸开始不习惯,后来玩得兴起,也放开了,一时又笑得打跌。身边是冲来撞去的人群,头顶是深青色的天空,气死风灯在风中不住晃动,人站在摇动的光影里久了,会有种行船般的眩晕感。   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薛沁还对着卖豆汁儿的担子踌躇,家里知道了她吃外面的事物总是要说的,可是身边的秦蔓芸却不管不顾吃得很香的样子。秦蔓芸在一旁也不催,她自己确实是从来不管这些的,不说在现代,就是跟着秦家哥哥也吃过不少街头小吃了。让人措手不及的异变就是在此时发生的。不知何处忽然传来几声枪响,人群先是奇异的凝固了一瞬,紧接着一道凄厉的尖叫犹如尖刀划破这微薄如纸的平静,人潮瞬间汹涌了起来。如果说片刻之前的人海是温柔的、随波逐流的,那么此刻这片海便是露出了狰狞而择人欲噬的真面目。人们惊叫着,流言四起,骚乱迅速扩大。人人都想要迅速逃离,人人都不辨方向,人潮尖啸着,对抗着,推挤着,最先倒下的是那些本就在体能上吃亏的女子和儿童,而一旦倒下就都悄无声息了。秦蔓芸和薛沁在人潮中艰难的捉紧对方,都感觉到了对方手心里的潮湿和紧张。幸好她们的位置已经比较靠近上岸的地方了,距离踩踏的中心也有些距离,人潮稍微不是那么可怕,可是平日里短短的几步距离此时却仿佛隔了无数山海。然而到了岸边后,噩运却依然没有结束。也许是戏台上的声音太响,薛鸿霖他们迟了片刻才察觉到外面的动静不对,于是等他们迅速赶来时,看见的就是河岸边汹涌人潮里秦蔓芸和薛沁摇摇欲坠的惊险模样,而此时水里已经有好多被挤下来的人在惊慌挣扎。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秦蔓芸都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薛沁先看到了他们的船,一分神就掉进了水里,秦蔓芸紧接着跳进水里后才发现自己只会点狗刨,根本救不了人。他们的船近在咫尺却不再靠近,原来落水的人太多,见着河上有船靠过来就抓着往上爬,岸上的人见机也纷纷下水。偏偏今天的社戏已快落幕,船只走了大半,剩下孤零零为数不多的乌篷船漂在河面上。刚开始船主还帮着往上救人,在一艘船被水里搏命的人弄翻后,其他的船只见势不妙也狠下心拿竹蒿赶开落水者自顾逃命了。于是他们那停在原地的篷船便分外扎眼,还泡在河里的众多落水者都开始拼了命要靠拢过来,船头的三个男子却一时陷入了沉寂。秦蔓芸和薛沁挣扎着浮在水面,河水冰凉。隔着不知何时起来的夜雾,秦蔓芸望着船头神色莫名的薛鸿霖,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心头忽然闪过一个比河水还冰凉的断定:她要被放弃了。   直到被冰凉的河水激的又狠狠打了个寒战,秦蔓芸才茫然的回过神。一身是水的薛沁被孔繁嗣仅仅箍在怀里,这个平日里一向十分注意自己仪容的姑娘此时一身狼狈不顾形象的嘶声哭喊着,一次次想要挣脱身后人的禁锢,想要扑向船头,想要扑向她。而那艘船正坚定而迅速的抛下她、抛下试图攀爬上船的落水者向相反方向退去,向更深更黑的河面里隐去。她想,顾副官转头前的那个眼神好像是不忍吧。薛鸿霖救走薛沁前的那个眼神又是什么呢,她下意识的不想去回忆了。   从发生踩踏事故、二人落水到薛沁被救,她独自落单之间发生的事叙述起来很长,换成时间也不过片刻。岸上的人潮还在汹涌,依然不时有人被挤下水。预感成真了,秦蔓芸却异常冷静。她现代时学的这点游泳技术配上现在疏于锻炼的身体肯定坚持不了多久,河面太宽,游过去不现实,只能听天由命了,靠着岸能游多远就游多远吧,指望着体力耗尽之前能游到一处人少的地方上岸。   小心避开在水中挣扎或已经没了动静的落水者,按下心头的不忍,不去想万一没能找到可以上岸的地方的后果,秦蔓芸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给自己鼓着劲,慢慢游着。这一切的一切都太像一场无尽的梦魇,岸上的哭喊渐渐远去,秦蔓云耳边只有自己双手机械拨动河水的声音,身上的衣裙沉重无比,拖着她不住下沉,清醒的头脑也止不住混沌了起来。太累了,可是夜色里的河岸仿佛无穷无尽。忽然身后一阵破水声,秦蔓芸以为又是个落水者,机械的转了下身子想要避开,却猝不及防被一双有力的手拖进了来人温热的怀抱。直到被那人半抱着一直游过了深黑的河面,离开了好似无处不在的冰凉河水包围,再次触及到了坚实的地面,秦蔓芸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的无助幼童一般,扑在来人怀里哭的肝肠寸断,不能自己。   救她的人为什么会是薛鸿霖呢,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太多太多的想法、太多太复杂的情绪在翻腾鼓噪,她哭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薛鸿霖不知为何也沉默着,只是抱着她,仿佛在无声的安慰,夜色中相拥的男女身影看起来是那么亲密。他们的身边是曲终人散后只剩满地狼藉的戏台。   戏台注视着这悲欢人间。戏台静默不语。   秦蔓芸又哭了一阵,才觉得自己一直紧绷的情绪缓了下来。理智上她知道当时情势危急,只能救一人的情况下选丝毫不会水的薛沁是最佳处理方法,可是这一点也不能弥补她当时眼睁睁被抛下的无助和恐惧。从前她只是被花园里的花枝划破了手指,哥哥都心疼了半天。她也曾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疼着的啊。想起哥哥,她又是一阵委屈。   “哭够了就走吧,他们在渡口等着。”薛鸿霖见秦蔓芸冷静下来了,放开她准备要走。   骤然失去温暖怀抱的身体瑟缩了一下,秦蔓芸有些不可思议的抬头望着这个冷硬的男人,声音还带着点哭后的哽咽:“刚才的事,难道你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吗?”薛鸿霖平静的回视:“我以为你足够聪慧,能理解我当时做出的决断,我不能因为救你一人而致其余人的安危不顾。”秦蔓芸真是要被气笑了,她有些尖利的反问道:“那薛将军何必亲自回来救我呢,难道不怕半路被落水者缠住淹死在河里?连累顾副官回去不好交代。”薛鸿霖闻言只是眉峰微凝,淡淡道:“我不可能会被缠住。”看着秦蔓芸红肿的双眼,想到抛下她时她受伤又无助的表情,薛鸿霖难得心软多解释了一句:“我计算过你的体力,能撑到我回来救你。”秦蔓芸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男人,冷酷固执,自信自负,却又强大到让人无法反驳。无话可说的秦蔓芸赌气的偏过头,跟着薛鸿霖向渡口走去,不再说话。   薛鸿霖也不再多话,在前面大步走着,只有他知道自己刚才说了谎。篷船离开危险区域后,他明明可以让顾副官下水去救秦蔓芸而不是让他拿着自己的信物去通知治安官,毕竟他本人出面更具威慑力,可是最后下水的却是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最近的一系列流言真相如何他心里清楚,可是想到她在水里遥遥的望过来,满眼期盼信赖都被不可置信的失望痛楚取代,他的心里竟也会有丝锐痛。自从哥哥去世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对岸的躁动随着治安官带着大批人马来后渐渐平息,而河岸另一边一如既往的平静,星星撒下微弱的光芒照亮小径。薛鸿霖稳稳走着,他知道身后那个娇小的人虽然不吭声却一直在默默跟上他的脚步,就好像他们数次在花园的湖边散步时一样。秦蔓芸她总是那么的出乎他的意料。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是如此的明快耀眼,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第二次见到她已是隔了三年,她一身狼狈,眼中不再欢快无忧,嘴角也添了些忧郁的弧度,终于有了几分他见惯的乱世中人的模样。可是那一晚花园散步,她和谢菀一道被飞絮迷了眼,所有人都在照顾惊叫的谢菀,无人注意到她独自背对着众人默默将眼中的飞絮弄出。明明她看起来才是最荏弱不过,却总是这么的隐忍坚强。于是他发现自己错的离谱,变了的只是容貌,一直不变的是她的内心,无论时局有多差,无论环境有多恶劣,她依然持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乐观信心,原谅着命运的流离艰辛,相信着世道会变好,相信着乱世会终结。她不像阮怜珠,名动四方,却醉生梦死,只求眼前欢愉;她也不像谢菀,天资聪颖,却激进悲观,张狂骄纵。有时候薛鸿霖是羡慕她的,她不像个沉浮在乱世中的人,倒像是天下承平的年代出来的女孩儿,眼睛明亮,气息温暖,引得那些同在乱世身心俱疲之人又妒忌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仿佛在她身边也能感染一两分平和安宁。   也包括薛鸿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倒数第二段作者瞎掰的,有点卡文,暂时这样吧,以后再修。 求收藏,求留评~   ☆、第十八章   踩踏事件过后的第二天起,薛家就替薛沁向学校请了假。那晚发生的事对薛沁冲击实在太大,孔繁嗣和顾副官先行到达渡口后,见薛沁早已是哭到脱力,人也昏昏沉沉的,顾副官身上又有薛鸿霖交代的事情要办,孔繁嗣当机立断嘱咐船夫在原地等候,自己抱起薛沁开车将她送回了薛府。董太太看到去了四个人才回来一个,还是这样的昏迷状态,差点也要腿一软晕过去,薛府众人简直乱成一团。还是被惊动的薛司令出来主持了大局,细细问过了孔繁嗣当时的情况后,迅速让罗副官带一队人去接应薛鸿霖他们,另一边又去请了城里最好的西洋大夫来给薛沁看看。当晚薛府灯火通明,无人入睡。   说来奇怪,秦蔓芸也是受惊、落水一通折腾,在冰凉的河水里泡的更久,后来被救上岸后又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走了好一段夜路,却只是在回来后沉沉的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除了大量的运动造成的肌肉酸痛外再没有其他不适。看来那两三年间随着秦哥哥四处跑跳游玩还是有点效果的。只是董太太一直很不放心的样子,叫了西洋大夫来看过后又叫了白胡子的老中医来看,深怕她受了些什么暗伤没查出来。尤其在董太太辗转知道了薛鸿霖曾丢下秦蔓芸后,更是泪眼涟涟又愧疚自责的握着她的手,一副想要安慰又怕勾起她伤心记忆的为难模样,然后就是叫人再送上一堆补品,每顿菜色也更加丰盛了。做派像极了秦蔓芸的娘,于是每每到最后都是秦蔓芸开口宽慰董太太,说到底虽然是董太太提议的去看社戏,可是谁也不可能会预料到发生踩踏事件,只是董太太说到最后,不免要拐弯抹角的替薛鸿霖说几句好话。秦蔓芸看着董太太小心翼翼甚至带点讨好的望着她,那点火气不知怎么就发不出来了,可她自忖也不是那种圣经里的圣母,做不到心无芥蒂,于是一到这个话题要么含笑不语,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董太太也只好无奈作罢。   南城的报纸连续几天都是关于端午夜傅家镇踩踏事件的报道,一开始说什么的都有,有小报称这起事件是段金琉残部策划的,目的是为了趁乱乱枪打死薛鸿霖,证据是某还不能起身的踩踏事件亲历者口述,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有胆大的小报干脆写薛鸿霖和薛沁都在那晚的混乱里被枪击身亡了,证据是某不愿暴露身份的市民曾看到端午深夜一陌生男子抱着薛四小姐从车上下来心急火燎的冲进了薛府,车上却没看到薛鸿霖。一时流言四起,满城风雨,薛府也是宾客不绝。在薛司令命人端了几家散布流言的小报老窝,又将几个挑动是非的文人扔进治安署后,南城里别有用心的人终于安分了下来。又过了几天,南城最大的报纸《南城时报》头版头条终于登出了完整的事件真相后,正义民众和八卦民众再次沸腾了。原因无他,整件踩踏事件无关阴谋,单纯是因为争风吃醋引出的惨剧,还是历来最喜闻乐见的两男争一女。   起因大致就是某女手段高明,同时周旋在甲男和乙男之间,时间久了,甲男和乙男互相也有耳闻。端午夜时不幸乙男和某女约会被甲男碰个正着,几句口角后,甲男激愤下拔枪射向某女和乙男,致二人当场死亡。原本兴致勃勃的前排围观群众看着形势不太对头就想走人,然而后面不明真相的群众想要拥挤上来看热闹,推搡间甲男就拔枪射击了,民众恐慌一发酵就酝酿成了踩踏事件。事后统计,当晚据说一共死伤四五十人。只是甲男在枪杀完二人后已经饮弹自尽,因此追究责任一说也无从谈起了。虽说《南城时报》对涉事男女均隐去了姓名,然而神通广大的坊间小报还是挖出了三人的家世背景,并据此事编造出了数段或香艳或血腥的奇情故事。自诩正义的人士反应自是不同,一番口诛笔伐后,又暗示此事与当局非要推行的女性解放相关法令不当有关,才另这种有伤风化的事发生。就差高喊女性应该重拾三从四德,遵从女戒不抛头露面了。持不同意见的文人自然拍案而起,著文反驳,又是一阵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一连大半个月里,秦蔓芸打开报纸必然都能看见关于此事的相关文章,只是端午夜无辜丧生的民众和他们身后的家庭却是再也无人关注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时间永是流逝,街市永远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   哦对了,鲁迅先生这时候还没写出这段话呢。   话题拉回到薛府吧。薛沁被抱回来后就一直半晕半睡着,仿佛被什么可怕的梦魇住另一半,又是哭又是喃喃自语的,冷汗津津,怎么也叫不醒。西洋大夫的药见效是快,一针下去薛沁能安静几个小时,但治标不治本,薛府众人皆揪心不已。孔繁嗣不知为何很上心的样子,一连来看了好几回,最后干脆从邻城亲自请了一位据说很难请动的老中医来。这位老中医细细把过脉,问了几句当时情形后开了一剂镇心安神的方子出来,让人抓了煎好喂下,又亲自施针。不过片刻,薛沁一直蹙着的眉终于舒展开来,也不再喃喃自语,似是进入了安详的梦乡。守在一边的董太太和秦蔓芸总算松了口气,老大夫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想必对薛沁的好转心中有数。送走孔繁嗣和老大夫后,秦蔓芸干脆让董太太也回去了,反正这边一直有她和琉花陪着,董太太毕竟要管家,能抽出半天亲自照看已经很不错了。于是薛沁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床边撑着头不住瞌睡的秦蔓芸。   “秦姐姐”床上面色苍白的女孩嘴唇干裂,形容憔悴,出口的声音干涩微弱。她看着秦蔓芸,眼睫不住颤动,两行珠泪滚滚而落。秦姐姐还活着,安然无恙的活着,没人知道眼睁睁看着船只抛下秦姐姐时她的恐惧。当时的情况那样混乱,她糊里糊涂的被薛鸿霖从秦蔓芸身边救走时一直以为哥哥会回去救秦姐姐的,于是当她上了船却发现船开了,而所有人都只是沉默时,好像过去十多年里她被教导过的、所坚定认为的一切都被狠狠撕碎了。她隐约明白薛鸿霖是选择了救她而放弃了秦蔓芸,可是这一认知只是让她更加难过,明明哥哥和秦姐姐都互相喜欢着,却因为她让他们陷入了这样可怕的境地。如果秦姐姐死了,那她就是凶手。可是那样冰冷的河水,秦姐姐怎么可能活下来。她怎么能原谅自己,她无法原谅自己。   “秦姐姐,对不起”   秦蔓芸惊喜的发现薛沁终于醒了,可是一看到她就哭了,还喃喃着什么,凑近了才听出来是一句句对不起。“这不关你的事啊,别哭,你看,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秦蔓芸也是一阵心酸,俯下身轻轻拥住了这个单薄的女孩安慰道。原来她之前在昏睡时反复说的也是对不起吧。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儿,当时一定被吓得不轻。薛沁也伸手回拥住了秦蔓芸,她拥的那么用力,像是害怕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她臆想出来的幻影。只有这样近的拥抱着,感受到秦姐姐身上的温度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两人又拥着哭了一阵子才渐渐止住,互相擦着泪,都觉得心内原本被堵住的某处豁然开朗。   “好啦,你才刚醒,可不能这么激动。”还是秦蔓芸先开的口,“我去叫琉花给你收拾下。还没通知董太太他们呢,你躺了这么多天,全家人都揪着心。”还要叫厨房端些粥油米汤上来,这么多天没进食,要先养养胃,后面才好进补。不过短短几天,薛沁竟然瘦下去了一大圈,秦蔓芸觉得自己都能摸清她身上的肋骨了。   薛沁听话的躺在床上,看着秦蔓芸盘算着,井井有条的指挥着琉花和北枝做事。秦蔓芸说什么她都一一应了。   半敞着的窗子里漏进一束暖黄的夕阳余晖,透过床头绣花的帘幔印在她的被子上。太好了,秦姐姐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一星期有点事,更新放慢。 求收藏,求留评。   ☆、第十九章   薛沁见到秦蔓芸完好无损的样子,去了心头最大的担忧,精神好了很多,只是虚弱的身体还要时日慢慢将养。秦蔓芸左右无事,干脆每天一睁眼就往薛沁的灵爽苑跑,月上柳梢了才回自己的梧桐苑。倒是与之前薛沁见天往她那儿跑的情形掉了个各儿。这次事件后,薛沁好像对她更加依赖了,对薛鸿霖却不知怎么的惧怕之情更甚以往。秦蔓芸心知这与那晚发生的事有关,但她自己还有些耿耿于怀,更不知该如何开解薛沁了,再者势必还要帮薛鸿霖说好话,干脆绝口不提此事了。   这天下午,薛沁喝过老大夫留下的汤药,秦蔓芸坐在床边和她说笑解闷,就听门口传来一道清朗带笑的男声:“薛四小姐,孔某此时前来不知可有打扰?”秦蔓芸一听这声音就暗道不好,那花孔雀又没拦住。再看薛沁,她刚还带些睡意的眉眼顷刻舒展开了,嗔怪的看了眼秦蔓芸,便让拦在门口的琉花请孔繁嗣进来了,一笑间人比花娇。不过片刻,一身雪白西装的俊美青年带了束含苞待放的花出现在了门口,他含笑脱帽向两位女士致意,仿佛不是在普通的房间而是身处晚会一般。得到薛沁和秦蔓芸的回应后,规矩的在桌边坐下,随意交谈,语气亲昵而不轻佻,仿佛只是一位关心朋友妹妹的有礼青年。如果不是他来的次数实在太频繁的话。基本上不等他送的花凋谢他就会带来一束新的花替换,而旧的薛沁也舍不得扔,依旧插在瓶中直到花朵谢尽,于是薛沁房中摆满了他送的花。见此秦蔓芸大为警惕,想尽办法要暗中把孔繁嗣拦在外头,可惜薛家的丫头在孔繁嗣的笑脸和软言央求下撑不了多久,北枝和琉花又不比他机灵狡猾,每每被孔繁嗣找到空子,依然出入自由,恨得秦蔓芸私底下叫他“花孔雀”。孔繁嗣自然也看得出来秦蔓芸对他的不待见,只是,能摘下被篱笆精心围起来呵护娇养的玫瑰才有意思,不是吗?   就此二人也算变相达成一致了,当着薛沁的面,孔繁嗣和秦蔓芸自然是言笑晏晏,相处融洽。就秦蔓芸看来,如果不是那晚孔繁嗣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世,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和戏子联系到一起的,他看起来就像那种老式世家里教养出来的公子哥,饱读诗书,举止有度,眉眼无垢。然而如果你真的相信了他的外表,那就是自寻死路。不然他一个社会最底层出生的小子凭什么爬到如今的地位呢。当然秦蔓芸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只是从他身上隐隐察觉到了忌惮,因此每次孔繁嗣来,她必定是要待在薛沁身边严防死守的。然而最让她忧心的是,薛沁本人显然对这位新晋的热情追求者了解不够却又有十分好感。   好不容易熬到花孔雀孔繁嗣逗弄完了薛沁愿意高抬贵足离开时,已是临近晚饭时分,秦蔓芸刚想让厨房上饭,偏偏今天不知什么日子,另一位不速之客——薛鸿霖带着罗副官紧接着登门了。薛沁一反方才的轻松愉悦,有些紧张的注视着即使在妹妹面前也坐的腰背挺直毫不放松的青年。薛鸿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穿的还是那套深灰色军装,也许急着赶来看薛沁吧。然而薛鸿霖稍一皱眉还没说话,薛沁就直往秦蔓芸这里看,可惜秦蔓芸并不打算救场,她很干脆的借口要去厨房看看就把房间让给了这对兄妹。兄妹间把话说开了就好,藏着捂着反而不利于伤痕愈合。   屋外已是暮色四合,朦胧的一团夕阳倦怠的挂在树梢上,夹道里迎面吹来的风猛烈而阴冷,秦蔓芸抬手拢了下散落的长发,心里无来由的有些孤单。也许是刚才看到薛鸿霖急着回来看薛沁让她心有触动吧。从前她和哥哥偷偷跑出去玩,也经常是在这样的夕阳下匆匆往家赶,虽然每次都跑的气喘,可是那时候她的心里是满满的快乐,她知道前方有等着她一起吃饭的父母,身后是一直护着她的哥哥。可是现在……她在风里忽然转身,夕照下只有她和北枝斜长的影子。没有哥哥。家人远在千里之外。北枝奇怪的看着停下来的秦蔓芸,出声询问道:“秦小姐,你身体不舒服吗?”秦蔓芸回神,微笑道:“没有,我们走吧。”说完便转身前行了。   不知怎的,北枝觉得秦蔓芸刚才的微笑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他们去的是灵爽苑里自带的小厨房,本来只是为薛沁偶尔鼓捣吃食而设,踩踏事件过后,董太太干脆拨了专人过来负责薛沁的吃喝和汤药。因此秦蔓芸带着北枝过来的时候,饭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给薛沁准备的是秦蔓芸特意要的山药排骨粥,放在小砂锅里细火慢熬了一下午,随时可以盛出上桌。看着只是平平常常的一道养生粥,然而粥底汤料用的是大量鲮鱼、新鲜猪骨、日本干瑶柱和干腐竹熬了一天一夜而成,再说里面配料,山药是垆土铁棍怀山药,粉糯可口,米是今年北边新出的珍珠米,清香绵滑,雪白的粥面上青海海西的枸杞若隐若现,鲜红可爱。因着薛鸿霖要在这边一道用餐,秦蔓芸又让加了两道肉菜一道素菜,食材看得出来都是今日新送来的,十分新鲜。下人们俱都手脚麻利,不过片刻就都成了。北枝一一看过,确认没什么遗漏后便让人端上桌了。   深宅大院中的生活就是如此,即使身份同样是薛府的主人,薛沁在没有被董太太和薛鸿霖表现出看重前,下人们为她做起事来难免要偷几分懒应付了事。而随着薛沁的身份提高,下人们自然就变了一个样子。一个薛府就是一个微缩的社会啊。   秦蔓芸再进屋时,薛沁和薛鸿霖之间的气氛果然缓和多了。三人坐下用饭,北枝、琉花和罗副官在一旁自己开了一个小桌。薛鸿霖在兵营待惯了,吃饭很快,动作倒不见得粗鲁难看。秦蔓芸碗里的米饭还没少下去一半呢,薛鸿霖已是让琉花再盛了一碗上来,他面前的几样肉菜也已少了一大半下去。薛沁显然是早就习惯了自家哥哥的吃法,自顾就着面前小菜一勺一勺斯文的吃着粥。唯独秦蔓芸捧着碗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想要纠正薛鸿霖的不良用餐习惯,开口前才反应过来,他又不是她哥哥,何况她还记得端午夜的事呢,这么吃饭弄坏了胃以后有他受的,她才不要管他呢。于是秦蔓芸也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心下盼望着薛鸿霖吃完了赶紧走。谁知这人像是看穿了她内心的想法似的,饭是很快用好了,他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端坐在饭桌旁,修长手指捧着琉花呈上的茶盅,垂眸细品。一盏茶毕,秦蔓芸再怎么细嚼慢咽一顿饭也该用完了,看着眼前动作不疾不徐的青年,秦蔓芸才有些迟钝的想,这人不会是要与她一道走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即使秦蔓芸一再提醒着自己端午夜的事,心跳却依然有些不受控制。薛沁似乎也看出了些许端倪,琉花刚把桌上杯碟撤下,她就佯装困了要去休息,偷笑着推了秦蔓芸和薛鸿霖出门。   屋外月色如水,晚风暗送花香。秦蔓芸和薛鸿霖并肩走在去梧桐苑的小径上,罗副官和北枝远远跟在后面。秦蔓芸心里打定主意,今晚她绝不要先开口跟他说话。然而薛鸿霖却也异常沉得住气,直到梧桐苑的大门近在眼前,他俩都还一句话没说。秦蔓芸以为今晚就要这样结束了,身边的青年忽然停下脚步,伸手从贴身衣袋内拿出一封信默默递到她面前。信封上的字迹看着有些眼熟???秦蔓芸疑惑的接过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爹的字吗?“我家终于来信了?”管它谁先开口呢,秦蔓芸本有些失落的心情瞬间昂扬起来了,“太谢谢你了。”手中的信封还残留着对面人的体温,秦蔓芸此时看薛鸿霖分外顺眼。月光下的少女笑靥如花,道过谢,不等被她难得开怀的笑容晃花了眼的青年回神,拿着信便轻快的进了屋,转身时发梢不经意扫过他的胸口。   北枝进屋后,梧桐苑的门合上了。罗副官上前低声询问依旧站在门口的青年:“将军,顾副官还在书房等您处理文件。您现在过去吗?”只听薛鸿霖淡淡回道:“现在就去书房。”便毫无留恋转身离去,仿佛刚才那一点出神都是罗副官的错觉。   然而无人知道走在夜风里的青年嘴角微扬,他胸腔滚烫,明明刚才秦蔓芸的长发只是隔着衣服轻轻扫过了他的胸前,他却觉得那一块皮肤都在微微发痒,让人想要去触碰。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很忙,更新会放缓。下个月会空一些。   ☆、第二十章   夜渐渐深了,梧桐苑里虫儿的鸣叫声渐渐低微,仿佛随着沉沉夜色一并困顿起来。屋内秦蔓芸独自托腮坐在桌旁,拆开的信封和厚厚一叠信纸胡乱散在桌上已很久了,收信人却依然不敢去看。“唉”近乡情更怯,可能说的就是现在这种心情吧。叹口气,换个手继续托腮。北枝早已被她赶回去睡觉了,此时空荡的房间内自然无人应和她。   罢了,瞪着桌上的书信,秦蔓芸心一横,做好挨骂的准备。因此在拆开信后看见五六张十六开大小、白底红框的信纸上她爹洋洋洒洒满满当当的字时,她也只是略微瑟缩了下,就硬着头皮匆匆看下去了。透过那力透纸背的愤怒笔迹,她都能想象出她爹回信时那张一贯严肃的国字脸上眉头紧锁的不赞成表情了。拒绝继续想象她回家后的可能待遇,秦蔓芸又看起了她娘吴太太写的信,比起她爹,吴太太的信就简短得多,只写满了两张信纸,措辞也温柔的多。虽然开头也是一派忧虑和怪责,不过写到后面吴太太显然还是忍不住一颗牵肠挂肚的殷殷慈母心,信中的拳拳爱女之意总算让秦蔓芸饱受她爹来信摧残的心好受多了。絮絮叨叨了一些家中琐事,又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要在通车后尽快回家。信尾她娘总算想起来要告诉她哥哥的下落,却只是一句“汝兄远渡重洋求学已一年余,一切安好”就一笔带过了。收尾之干净利落简直让秦蔓芸猝不及防。所以写信就是这点不好,不像现代的那些即时通信工具,哪里不清楚了还可以继续追问,而不用摧心挠肝眼巴巴等信在两地之间缓慢来回。   不过,秦蔓芸摩挲着信件末尾那一枚小小的私章印子,心中起了几分疑惑。这个印信形状普通,内有四个汉篆字,是为“美意延年”,虽可看出刻字人功力不俗,但离刻章大家明显还有些距离。这个印信特殊在于,这是她和哥哥两年半前合力制成送给吴太太的生辰礼物,印章的材料寿山石她来负责,刻字则由她哥负责。兄妹俩费了好大功夫才折腾出这么一块,吴太太收到时果然高兴的不得了,当即决定要把以前用惯的私章换下。只是坐在一旁的秦翰章秦老爷差点黑了脸没端稳手中茶盏,原因无他,秦老爷一看就知道,那印章的材料肯定是秦蔓芸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他书房偷偷拿的。别看小小一块,那可是寿山石中的上品田黄石,说是价比黄金也不为过,且就算出得起钱那也是有价无市。秦老爷到手后宝贝得不得了,自己还没舍得拿来做印章呢,倒先被这俩小的拿去借花献佛了。再看那印章足足比原来的小了一圈,必定是做的时候被他们兄妹俩糟蹋掉了。秦老爷更是觉得头疼心口疼。为这,秦老爷好一阵子对着兄妹俩板着脸,吴太太知道后也是哭笑不得。   虽然时间过去已快三年了,回忆起这件事的秦蔓芸依然泛起掩不住的笑意。后来吴太太就把她带在身边,学习管家和交际事宜。秦蔓芸学的烦了,就会偷拿吴太太的印章,盖在她给哥哥写的内容奇奇怪怪的纸条后面,过不了几日,她哥就会来解救她,偷偷带她出去玩了。那是她和哥哥先前约定好的,凡是看到纸条末尾有这个小章的,都要按照特定的规则来读,这样拼读出来的才是字句真正的意思。这样就算纸条被秦老爷和吴太太看到,也只会以为是秦蔓芸又在古灵精怪的捉弄她哥。   只是现在从她娘寄来的信上看到这个印信,会是巧合吗?秦蔓芸心下犹豫着,指尖却是不由自主的在信上游走着,唇无声微动:“暂勿归家等”   暂勿归家,等兄前来。另吾之友不日将至。   这封信果然另有玄机!秦蔓芸明知现在屋内无人,窗门紧闭,却还是忍不住抬头四处张望了一番,心口怦怦跳动不止。这真是哥哥要告诉她的吗?哥哥回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写信明明白白告诉她?为什么爹和娘都催她尽快回家,哥哥却让她别回去?有太多太多的疑问纠缠在她的心头,秦蔓芸一时反而不知该先去解决哪个疑问。不经意的,秦蔓芸忽然想起端午那一夜,薛鸿霖领着一身湿透的她回到集合的码头,在焦急等候的众人围上来前,低声对她说的那一句奇怪的话。   风灯飘忽不定的光影里,薛鸿霖微微侧身望定她,神情晦涩不明,他说:“不要在薛家逗留太久。”还没等秦蔓芸听明白,薛鸿霖已转身走入涌来的人群中指挥起来,而秦蔓芸也被扑上来的北枝裹上了毯子送上了车里。那时她只以为薛鸿霖是在赶她走,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的语气却分明不像嫌恶,这句话恐怕另有玄机。   桌上的茶水早已冷透,秦蔓芸也不介意,慢慢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茶水入喉,冷意沿着胸腔一路渗进肚腹,一个模糊的猜测也慢慢在秦蔓芸脑海成型,只是她还无法完全确定。这看似对她友善无比的薛府,好像在慢慢露出隐藏或者说被她忽视的一面。   第二日一早,北枝推门进来打算唤醒秦蔓芸,却发现卧房床上空空如也。寻至书房,才看见秦蔓芸正在书桌边写信。窗外晨光熹微,晨风清朗,弱质芊芊的少女抬头冲着她微微一笑:“北枝你来的正好,麻烦你等会儿帮我把信转交给罗副官吧。”北枝一叠声的应了,有些奇怪一向喜欢多睡会儿的秦蔓芸今日起得如此早,但看她神情并无异常也就很快把这个小疑惑抛到了脑后,又想起来时路过惜音苑的奇异见闻了:“秦小姐,早上惜音苑动静可大了,没吵着你吧?我听搬运的工人说,是在搬西洋来的乐器进去,名字怪得很,叫什么琵雅诺的。要我说,西洋人的东西就是怪,样子怪,名字更怪,偏偏大家都稀罕得不得了”秦蔓芸本来正在往信封里装着信,闻言奇道:“样子怪?琵雅诺?北枝你看到的那乐器长什么样子?”“隔得远,又蒙了块绒布,看外形好像是个方正的大家伙,怪笨重的,四五个工人一起抬着呢。”北枝讲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一笑促狭开口道,“秦小姐你不知道,我路过的时候,五姨太房里的丫鬟青釉正在同那些工人吵着呢,非要他们晚点再来搬,说是扰了五姨太清净。急的那帮一根筋的粗汉子满头汗,还是王管家赶来才消停。谁不知道五姨太的琉馨苑离惜音苑隔着十万八千里啊,也不知这威风是摆给谁看的。”北枝本就活泼爱说笑,兼之声音清脆,一个人也说的热闹,秦蔓芸却渐渐没在听了,她满脑子仍是那个大家伙乐器,听名字和形容,多半是钢琴吧。秦蔓芸渐渐想起了现代时家里的那一台没学过多久的立式钢琴和来到民国后趴在街角透过乐器店窗玻璃看见的那一台三角钢琴,心里有些怀念。也不知道惜音苑里的那台是谁买的,要是能去看一眼就好了。   许是太过惦记,用过早饭前去灵爽苑的路上,秦蔓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往惜音苑去了。北枝跟在后面也不提醒,反而笑眯眯的说:“我就知道秦小姐也好奇,我们站在苑门口看一眼也不会看坏什么啊,说不定是薛将军买来打算送你的呢那、那我岂不是破坏了薛将军的计划?”北枝一惊一乍的自言自语着,秦蔓芸听得不知如何作答,干脆大大方方的走进了惜音苑苑门。北枝起码前半句话说对了,无论如何她现在明面上都是薛府的客人,这点便利想必薛府还是会给的。   惜音苑原本便是专门建来用于给薛家的小一辈们专门学习器乐的地方,进了苑门正对着就是一栋三层仿西式设计的红砖楼,屋顶设计成了尖塔形,二层以上的房间都带有落地窗和铁艺栏杆的阳台,看起来雅致而浪漫。只不过自打薛家长女薛凌远嫁、长子薛泓璟战死后,剩下的薛鸿霖和薛沁都不是爱乐器的,因此很是空置了一段时间。先前秦蔓芸屡次路过时虽然注意到这座被绿油油的爬山虎包裹的古朴苑墙和里面的别致小楼,却因为一直苑门紧锁而不得其门而入。许是因为搬入了钢琴的关系,整座小楼都被重新打扫装饰了一遍。朝阳初升,映着蓝天白云,砖红色的尖顶小楼美得庄重而典雅。秦蔓芸在楼前驻足欣赏了一会儿,忽然二楼竟传来了钢琴琴键被按动的“叮咚”声,是那种仿似初学者的、试探般用一根手指随意按着的单调声音。秦蔓芸迟疑着伸手去推门,原来那看似紧闭的一楼大门竟是虚掩着的。北枝好似绕到小楼背后去了,秦蔓芸不知为何不想叫她。犹豫间,楼上的乐曲却陡然一变流畅了起来,动人心魄。原来刚才那人只是在调音吗?被乐曲吸引着,秦蔓芸推开大门,提着裙子走上了二楼。越是接近琴房,她越是放轻了步子,行云流水般的钢琴声包裹着她,也推着她走向那二楼尽头的琴房——风和阳光从敞开的阳台门中肆意穿堂入室,白纱窗帘和伸进阳台的青嫩枝叶一起在空中微微摇曳,坐在金色微尘里的异域青年背对着房门专注的弹奏着那一支她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他十指修长,脊背挺直而有力,仿佛正全身心的沉浸在旋律的海洋中。   出现在惜音苑小楼里的竟然是一个金发的西洋青年?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居然比说好的更新迟了两天···实在惭愧,虽然事情暂时忙完了,但是停了几天再写就有些手生,嗯,接下来应该会保持·隔·日更。   ☆、第二十一章   幽暗的走廊尽头,秦蔓芸扶着门框,只觉一颗心被清亮的钢琴声攫获,身不由己的随着流淌一室的动人旋律载沉载浮:那青年弹到热烈激昂处,她胸腔中一颗心为之怦怦跳动,欢欣莫名;琴音一转,忽变为低沉幽咽,她的心也似被丝丝缕缕升腾而起的哀愁包围了一般。   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那被琴声中蕴含的丰沛感情所牵引起的惊涛骇浪还在秦蔓芸的心头翻滚,阳光里一直背对着她的青年平静回头,好似并不意外秦蔓芸的存在。他一头蓬松打卷的淡金色短发,眼窝深陷,鼻梁高挺,身上只是简单的穿了一件白衬衫。他看定秦蔓芸,唇边漾出一抹笑痕,眼眸深邃如海,出口的竟是纯正的汉语:“你在这里。”   秦蔓芸陷入一瞬的迷茫中,明明不认得眼前的人,他给她的感觉却那么温柔而熟悉。   她不知道,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她也永远想不到有人为了这一刻的重逢跋涉过了怎样的山水,却又在靠近的那一刻,咽下所有风霜,只是简单问一声好。   楼梯处渐次响起一阵踢踏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就听一个带点讶异的温柔女声传来:“秦姐姐,你怎么在这?”原来是薛沁带着琉花、北枝并几个健壮的女佣上楼来了。“我顺路进来看看,小沁你不在房里待着,怎么出来了?”秦蔓芸几步上前,也有些惊讶。原来薛沁休养了这些时日,自觉身体已无大碍,本想回学校上课了,谁知董太太坚持让她多休养几日,且再过十来日便是小暑,学校里每年开始放暑假的日子,董太太便干脆做主让她下学期开学再去了。“呀,都怪我,秦姐姐你还不知道吧,二哥昨晚就说了让我学弹钢琴,我想着秦姐姐你白日里也无聊,干脆央着二哥答应让你陪我一起学。只是昨晚你和二哥走的急,我都没来得及说,秦姐姐你愿意陪我一起学的吧?”薛沁惊呼起来,一脸懊恼,希冀的望着秦蔓芸。这个提议倒是正中秦蔓芸的下怀,就算薛沁没有这个请求,她也会自己提出来的。   见秦蔓芸欣然应下,薛沁便开心的挽起她的手准备一起进屋。秦蔓芸这才想起屋内被冷落的青年,本以为薛沁必会惊讶万分,谁知薛沁不惊反喜,含笑开口道:“桑切斯特先生,您今天来的这么早。”并随即为秦蔓芸和这位桑切斯特先生互相引见了下。原来这位一大早就意外出现在小楼里的异国男子正是今后负责教导她们的钢琴教师,且薛沁在之前阮怜珠的舞会上曾由哥哥带着互相见过,交谈了几句,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舞会?原来是你!”秦蔓芸有些惊讶,怪不得一直隐隐觉得眼熟,他不就是那晚隔着舞池遥遥向她举杯示意的外国人吗?那一晚她去阳台的片刻里到底都发生了多少事啊,她错过了孔繁嗣情挑阮怜珠激怒薛司令的好戏,还错过了与这位多才多艺的桑切斯特先生的接触机会。怎么想都是个遗憾啊。   桑切斯特先生颔首已对,一如那晚的好风度,转而对二人开口道:“我们年龄相近,叫我威廉就好,”完全有别于过去所见西洋人的盛气凌人,这个异国青年一直表现得温和而有礼,一口汉语流利至极,“薛和我是很谈得来的朋友,知道我钢琴弹得不错,才把你们交给我。我记得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说得很好,我会努力做到的。”虽然听一个彻头彻尾的洋人说着中国谚语总有些微妙的违和感,但威廉的认真态度还是感染了在场众人。   既然互相熟悉过了,也便可以开始今日的课程了。秦蔓芸和薛沁都是有基本的乐理知识的,因此威廉提问考察过后便让她们直接坐到了两架钢琴前开始一一教导。学过钢琴的都知道,最开始的课程总是枯燥而乏味的,好在教的人够耐心,学的人也有兴趣。时间便在叮叮咚咚的按琴键声中悄悄流逝,还是北枝进来提醒已快到午餐时分,三人才停下,竟也有些意犹未尽。约定好接下来每星期的一三五六上午都来上课,威廉还有事先离开了。   秦蔓芸随后走出琴房才发现,原来薛沁上楼时带来的几个健壮女佣并没有走,一直守在门口。薛沁随后出来,见秦蔓芸也注意到了,面上略有些尴尬的神色,低声解释道:“爹说,跟着好保护我们。”一直默默走在后侧的琉花忽然开口:“分明是五姨太在薛司令那儿上的眼药,见不得我们小姐好。桑切斯特先生是薛将军找来的,薛司令还能信不过薛将军吗?本来是问心无愧的事,非叫这么些人跟着,明摆着膈应人。”琉花还要说些什么,被薛沁低声喝住了:“长辈的事也是我们做小辈的能胡乱猜测的吗?爹也是为我着想。”秦蔓芸见此情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出了几分。琉花是从小跟着薛沁长大的,脾气也跟她家小姐差不多,不到逼急了吐不出一个不字。今天能当着秦蔓芸的面说出这么一长串,虽说有薛沁和秦蔓芸交好的原因在内,更多恐怕也是五姨太自嫁进来后做出来的种种动作确实影响到薛沁处境了吧。薛沁心思通透,自然也看得出来,只是她谨小慎微惯了,看今天的情形就知道她还是选择了忍耐。   看着薛沁平静垂眸的侧脸,秦蔓芸本来因为今天听到了一首美妙的钢琴曲、今后可以学习弹钢琴而分外开心的心情慢慢暗淡了下去。很多时候,真正让人伤心丧气的,不是那些激烈的言语,而是这些看似无伤大雅的小事,一桩桩一件件,日复一日,如鲠在喉。   “唉,好端端的女子一旦嫁了人,竟就从珍珠变成了死鱼眼珠子了,这话真是说的一点不错。”秦蔓芸越想越觉心头不快,忍不住替薛沁抱怨了一句。   “谁说不是呢。”薛沁应道。二人不由同时想起了薛家五姨太阮怜珠未嫁之前的种种逸事,即使因为女子在外大出风头免不了沾染了几分桃色,总还是透着自强自爱的;那日舞会上阮怜珠艳绝一时、另其余女子都沦为陪衬的出场也还历历在目,谁知那竟像是她最后的光芒了。   因为说到了嫁人的话题,二人又不免联想到了自己身上,于是不可避免的牵带出了孔繁嗣和薛鸿霖。想象里一时欢欣,一时又是忧愁,更一时恼怒不已。意犹未尽的从疾驰的幻想世界里抽身而出时,二人都有些脸红耳热起来。彼此对望一眼,嘴角微扬的笑都像藏着一个隐秘而甜美的小世界,二人很快忘记刚才对于五姨太的气愤,勾着手欢快的穿过花园中盛放的合欢花树向灵爽斋走去。   快要七月了,一年中最炎热也最生机勃勃的时节就要来临,万物都在拼尽全力抽枝长叶,开花结果。一切都只是开始,一切都饱含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加了几句话,没有大改动   ☆、第二十二章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周三这天终于有了一丝放晴的迹象。   早上的钢琴课才上了一半,正是几人休息闲聊的时刻,窗外飘飘洒洒的小雨渐渐就完全止住了,阴云散去的天空显出一种通透轻盈的浅蓝色。举着丰茂枝叶探到窗台边上的高大乔木在天空下站的笔直,嫩绿的叶子尖尖上有晶莹剔透的水珠渐次滑落。迎着雨后湿润的空气,合欢树舒展着卵圆形的细碎羽叶,一簇簇小扇子般的浅粉色绒花随风微晃,清淡的甜香涌动在空气中。这真是一种最温柔不过的植物。   从二楼阳台望下去,秦蔓芸时不时会有一种身在大学教室的错觉。也是相似的小径,一样的两排合欢树。绿叶粉花,衬着雨后水洗般清澈透明的天空,有一种怡然闲适的况味。只是当年大学校园里匆匆跑过合欢树下的她却无心停步细细观赏,只因每年合欢花开的时节都临近期末。   感受着周遭湿润清新的空气,秦蔓芸知道这终究只是自己一瞬间的错觉。时光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东西,大学的美好生活在她记忆里早已远去,可是对于她身处的时间线来说却又远没有发生。   合欢花兀自开落,而合欢树下嬉笑追逐的人们却已换了一代又一代。   这边厢,薛沁已经在钢琴前坐着,和威廉不知聊着什么。她前阵子剪短的头发长长了些,时不时随着动作散落下来,薛沁便用手一遍遍撩起细长的发丝夹回耳后。素白的手,乌黑的发,衬着盈盈的双眸,嫩红的唇,有一种不自知的天真娇憨的美。秦蔓芸看着薛沁,殊不知威廉也一直注意着她,这时开口道:“秦,你刚才对着外面的树好像很怀念的样子,是在思念谁吗?”秦蔓芸冷不丁被点到,又不防心思竟被看出来了,只好笑着随口扯了个话题掩饰:“外头的合欢花太美了,倒让我想起一个关于合欢树的故事来。”薛沁接口道:“我也知道,秦姐姐你说的是关于合欢的别名苦情花的故事吧?”“苦情花?一棵树为什么要起不同的名字?”威廉冰蓝色的眼里是纯然的困惑。   秦蔓芸不置可否,薛沁也便简略的为威廉解释了下这个名字的由来。虽然各处书上记载的故事情节有些许的不同,说到底不过又是一个常见而俗套的故事。一开始总是一男一女恩恩爱爱,然而凡是男子必要出去赶考,也必要一去不回。被丢下的女子不是病死便是自尽,好像离了男子便不能独活了。这苦情花的故事也差不离,只是结尾自尽在合欢树下的女子许了一个誓:若是丈夫变了心,便叫这不开花的合欢开出花来。她死后果然便开了花。于是怜惜这女子遭遇的人们就把合欢又叫做苦情花。   末了薛沁又评论道:“其实我觉得那男子倒未必是负了心,也许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呢?如果我是故事里的女子,我会去找那男子而不是自己待在家里苦等还把自己弄病了。”话里透着她一贯的温柔善良。也许薛沁的心中,世事非黑即白,她总是以最大的善意去揣度对待身边的人。殊不知这世上有太多事是经不起人们一再的刨根问底的,最后得来的真相只会更丑恶。   秦蔓芸也便不做声,一个人要是真心要躲另一个人,又怎会轻易被找到呢。故事里的男子一别多年杳无音信,女子自己心里必然也是明白男子的变心,只是无法接受罢了。秦蔓芸想着,如果是她遇见了这样的男子,她只怕会在过了约定时间的头几年就明白过来,然后便选择忘了那个男人,自己好好生活。   说她敏感悲观也好,说她软弱逃避也罢,她向来是只愿见着繁花似锦,不愿多看那断壁残垣的。每见了众人聚在一处,说笑和乐的场面,也多是提前离了席,不愿见着酒阑人散的时刻。   联想到哥哥前几日来的信和她对眼前迷雾重重的处境的推测,秦蔓芸不觉有些意兴阑珊,只是碍着薛沁和威廉没有表露出来。   威廉在一旁倒是听得啧啧称奇。他虽然中文讲的很好,然而这些中国民间故事还是听的少。他感叹道:“法国和意大利一直以浪漫著称,但我走了这么多国家,听了这么多故事,都比不上你们中国人浪漫多情。花草树木虫鱼狐蛇会变成人形,只为了谈恋爱。看到一朵美丽的花就要为它取个别致的名字,看到一棵树也要编个动人的故事。”听的秦蔓芸和薛沁忍俊不禁,原来威廉也是知道这故事多半是后人穿凿附会,捕风捉影编出来的。秦蔓芸忍不住也开口道:“说的极是,只是普罗大众明知这些故事传说是编造的,依然会在夏夜葡萄架下、枕边床头的一代一代说下去,这就是民间故事的生命力所在。”   “所以,秦,你也是在思念你的情人吗?”威廉固执的追问道。   “威廉,你这样可会吓坏其他的中国女孩子啊,我们说话是要讲究含蓄的。”秦蔓芸玩笑道,转开了话题,“其实我方才想到的是另一个故事。”   故事是她年幼卧病在床时看来的,年代久远,记忆也不甚清晰了,她略思索了下,挑挑拣拣说了出来。说的是某地有个人太懒了,于是被游方道士施了法,变成了一株合欢树,叶子昼开夜合,不得休息。只是那人仍然不知悔改,骗过道士变回人形后想要逃走,最后又被变回了合欢树。这次索性被人砍下做成了一个木鱼,供在佛前天天敲打。   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个普通的志异故事罢了。三人听完也就过了。   薛沁倒是又想起一事来:“秦姐姐,大嫂说过几天要办一个茶话会,威廉大哥也收到了邀请,正好那天没课,我们一起去玩玩吧。”薛沁一向多礼,虽然威廉让她不要叫他桑切斯先生,但薛沁总有些改不了口,无奈之下只好让她这么喊着了。   秦蔓芸无可无不可的,也便应了。她估摸着薛沁是在病中被憋得狠了,整天只能干躺着休息,书和画一类费精神的事物是一概不让碰的。这么一番养病下来,再怎么喜静的人也受不了,因此一向对茶话会、舞会之类的社交活动没什么兴趣的薛沁这次才会一改常态,对几天后董太太主持的花园茶话会大为期待。   三人一时休息的差不多了,威廉便继续开始了今日的课程,又是一早上的学习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更新放慢,但是不会坑,有点短小,见谅。   ☆、第二十三章   茶话会的早晨,北枝拿了几件衣服给正在梳头的秦蔓芸挑选。因着阮怜珠在那晚舞会上的穿着,旗袍这种服饰渐渐在南城太太里面流行开来,也终于出现了许多秦蔓芸眼熟的样式。今天北枝拿来的几件衣服里就有两件旗袍、两件洋装和两件中式裙装。秦蔓芸看其中一件米色双襟素纱旗袍纹样干净,便随手定下了。平日或绾或放的长发从额前四六分开,梳到脑后成一个髻,两侧耳尖掩在发里,并不露出来。带一个四色宝石攒花发夹,左手抹个玉镯子,脚下是软廘皮的平底鞋。她从董太太那儿听说过这次的茶话会来的多半是薛家亲戚朋友,秦蔓芸今日的这身装扮正好,既不失郑重,也不过分家常。   薛沁今天颇有默契,身上是件洋绸彩叶纹的旗袍,搭着重新卷过的短发,倒是显出了几分活泼的样子。   惜音苑门口,静静驻足在此等候的威廉西装马裤,金发齐整向后梳。含笑看着两个亲密宛若姐妹的女孩缓缓走近,他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抚胸微微弯腰一礼,冰蓝色的眼睛里溢满盛赞:“早上好,两位小姐,能与如此美丽的姑娘同行真是我的荣幸。”两个女孩在合欢树巨大的绿云下忍不住相视一笑,一个温柔内敛,一个纤弱灵秀,却一样的眉眼如画,浸透了威廉极力追寻的典雅含蓄的东方韵味。   无端的让他回想起多年前初到中国的一夜,他因为突然的一场雨而不得不住在某个经营不善的旅舍。那个旅舍房屋破旧,屋内的物品也总是短缺,唯独满院子的茉莉养的极好。十月份正是深秋时节,不知是季节还是天气的原因,他只觉一路行来入目所见都是一派凋零衰败,草木花卉无精打采的低垂枝叶,而他想象了无数遍、甚至不惜远渡重洋来寻的神秘美丽的东方古国梦就像一个脆弱的肥皂泡,被现实狠狠拍碎在他的面前。躺在散发着霉味的旅舍被褥上,他听着外面夜雨不停,怀念起遥远的总是阳光灿烂的家乡,头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也是在那时,他闻到了那随着湿润雨气一起悄无声息侵入房间的芬芳,那么甜美无邪,安慰了他羁旅的疲惫和不安的梦境。隔天一早,雨过天晴,他就退房走了。然而茉莉的香早已沾染衣袖,数日不退。后来他经常在普通人家的院子里、在农妇村女的衣襟上、在田埂地头见到这种平凡而美丽的花,一如最初的甜美花香陪他度过了初到异国的陌生和不适,也让他在接下来东方人民最寻常的生活里感受到了这个古老的国度真正的魅力。   他想起那与他一同求学、教会他汉语的异国同学曾在他兴冲冲地启程前想要告诫他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送了他一句中国的古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现在的他终于明白,也许他所追寻的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   薛府的茶话会定在薛府的花园草地上举行,挨着那大片的湖水,参天的林木投下遮天蔽日的树影,隔绝开了外头渐毒的日头,粉□□紫的绣球花在角落里大簇大簇的盛开着,空气中浮动着合欢的清浅香气——好一个清凉静谧的所在。草地上早已摆设开了雪白的西式桌椅,桌上茶水细点无不精致齐全。淑女绅士们俱都装扮的光鲜亮丽,或聚在小圆桌边三五成群,低声说笑,或两两相携,漫步在草地上随意交谈。   董太太说的果然不错,秦蔓芸三人到了后,一眼过去,便见着了许多熟面孔:董太太正陪在几个满脸富态的太太们身边聊着什么,五姨太依然装扮的美艳动人,虽也坐在一边,眉宇间却有些慵懒无聊。秦蔓芸猜测着这几位应该是薛家的亲戚了。薛司令不知为何没有出现,陪着几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聊天的便是薛鸿霖,不知为何,明明那几人里薛鸿霖的年纪和辈分都最小,最紧张的却不是薛鸿霖,秦蔓芸看着都有人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汗了,倒有几分滑稽可笑。许久没有出现的谢菀也来了,许是来得晚了,她坐在草地西北角的圆桌边,身边却依然聚起了大群年轻的男女,俱都打扮的摩登入时,不时高声说笑着什么。年纪轻便是这点好,不论做出些什么都容易让人原谅,甚至向往不已,场中原本没有过去的众人也只是被欢笑声惊动频频望向那边,并没人出来说些什么扫兴的话。   威廉陪她们一起入场后,便去找薛鸿霖谈天了。秦蔓芸和薛鸿霖明明隔得老远,她也知道薛鸿霖是在与威廉交谈,只是恰好面朝她而已,却总有几分不自在,觉得薛鸿霖的目光总是似有若无的扫过来,进而又疑心起身上的衣服没有拉齐整,头发是不是在来时的路上被风吹乱了。暗自检查了一遍,再抬头薛鸿霖却已不在原地了,原来方才又来了一个人把他拉走了。秦蔓芸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再看身边的薛沁,不知为何脸色也有些不好。秦蔓芸顺着薛沁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了混在淑女间的熟悉面孔,那有着略微卷翘的黑发和同样上翘的多情黑眸的男子不就是花孔雀孔繁嗣么,他倒是手腕玲珑,连今天薛家这样半私人性质的茶话会也能进来参加。但他不去与薛鸿霖等人交谈,却如孔雀开屏般游走在年轻小姐间,也是出人意表。   秦蔓芸本想拉着薛沁寻个角落躲清净,谁知谢菀倒是眼尖,隔着老远就招呼她们过去,还特意腾出了身边的两个位置,众人的眼光早已或明或暗的投过来,秦蔓芸和薛沁只好过去落座。在场众人互相介绍后,便又就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聊起来。一群女人围在一起,不论她们平时有多高雅脱俗,谈论的话题也脱不开服饰和化妆品。何况民国建成后,更多的洋货涌入了中国市场,这些自诩走在时代前头的新女性既然思想上已是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所有女性了,化妆品方面也是当仁不让的要跟上。   只听一个圆脸的小姐率先开口道:“前几天我爹好不容易从美国回来了,他走之前我说的好好的,带回来的丹琪唇膏却偏偏不是我要的颜色,还非要跟我说什么看着颜色都一样,你们说气不气人。”这位小姐刚才听介绍说是薛沁的某位堂姐,在家中行二,家里是经商的,很有几分家底,她也是在场诸人中打扮的最“耀眼”的:左手抹了一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并一个银手链,右手又是一个沉甸甸镶宝石的金镯子,中指上重叠的戴了一只银戒子并一只绿玉戒子,皮肤倒是雪光莹然,此时她重重涂抹了鲜红色口红的小嘴气恼的嘟着。众人见状忙要附和安慰几句,也有人不忿她似是苦恼实则炫耀的口吻,嗤笑道:“何必非要巴巴的到国外去买呢,上海的百货公司里又不是买不到,上赶着讨好洋人,也不见得有谁领情。”说话的这位依稀是薛沁的某位表姐,姓王,在家中行三。小方脸,一口细碎齐整的糯米牙,有些清高自持的样子,看情形与那位圆脸小姐有些宿怨。   眼见圆脸的小姐脸一沉,就要反唇相讥,气氛僵持间,孔繁嗣笑着接话:“今日进来的时候孔某就注意到薛二小姐容光焕发,原来是搽了丹琪新出的口红啊。看颜色国内还不曾有吧?令堂真是有眼光,这个色极衬薛二小姐。”他话音刚落,圆脸小姐就转怒为喜了。“听说王三小姐今年有本诗集要问世,孔某不知可有这个荣幸请三小姐现场朗诵一首让我等提前欣赏下?”孔繁嗣紧接着话题一转,又安抚起了另一人来。   能在在场的诸多绅士们面前露脸,王三小姐自然也是有些得意,仪态大方的站起来念了一首自己做的诗。秦蔓芸听着像是新月派一流的现代新诗,文采倒确实不错。   至此一场争端就此消弭于无形。      ☆、第二十四章   众人用过午饭后,都有些说笑不动了。午后熏热的风懒洋洋吹拂,禽鸟娇嫩婉转的在高高的枝头鸣啭着,夹杂着林木间一两声拖长了调子的蝉鸣。一种困顿的倦意浅浅蔓延开来,董太太并有些年纪的先生太太们都去薛家客房午睡了,绿茵地上只剩了一帮年轻人。谢莞见状便提议道:“老是说笑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玩个游戏提提神。”众人自然纷纷附和。   游戏规则很简单,由一人背对唱歌,众人传花,歌声停时手中有花之人便要出来表演节目。下一轮就由持花之人唱歌,依次轮换。表演内容不限,但持花人必须与一位异性搭档表演,女士可以任意指定一位男士,而男士则要先取得女士同意。   在场男女几乎都未结婚,又正是向往恋爱的年纪,对于与异性接触总是好奇又跃跃欲试的,众人这下才都真正兴奋起来了。既然是谢莞提出来的,这第一位负责唱歌的人便由她担任了。谢莞也不推辞,大方走上前背对众人而站,那位方脸的王小姐折了一枝绣球花回来,至此游戏便正式开始。   几轮玩下来,气氛渐渐热烈。拿到花的人不多推辞,站出来或羞涩或直爽的邀了心仪异性一起表演节目,或合奏,或联句,或对舞,尽情展示自己的才艺。   又一轮开始,歌声停,那一枝粉白的绣球花正好传到了威廉手里。作为在场唯一的洋人,又是这样俊朗英挺的长相,可能他自己专注于和薛鸿霖等人的交谈并没有发觉,其实从他踏进茶话会的草地起,明里暗里众人对他的关注并不比对薛鸿霖和孔繁嗣的少。现在看到这样的情形,除了已有心仪对象的,其他少女都有些隐隐的兴奋,只是有些自恃清高竭力不表现出来而已。   “秦,我能请你和我一起表演吗?”秦蔓芸看着毫不犹豫直接走到她面前发问的高大男子,有些意外。不过她转念一想,威廉在这里相熟的只有她和薛沁,薛沁更害羞些,威廉找她帮忙也是情理之中。于是也便答应了。或许是错觉,在威廉对她发出邀请的瞬间,她好似听到了身边众多少女失望的叹息声。   众人都知道威廉是来自美国的富家子弟,几个月前从沿海城市一路游历到南城,目前受薛鸿霖邀请住在薛府教授芘雅诺,于是纷纷猜测他今晚也许会表演这个。谁知威廉招来等在一边的黑衣侍者交代了几句后,那侍者却拿上来了一把梵婀玲。确实,如果要弹奏芘雅诺的话,那乐器体型庞大,搬运不易,未免太花时间了些。只是谁也没想到,原来威廉不止会一样乐器。秦蔓芸只觉得周遭原本平静了些的少女们又开始兴奋躁动起来。   与一身燕尾礼服的金发青年越过人群并肩而立,秦蔓芸有些许紧张,威廉却依然镇定自若。就像平日上课时一样,他的目光温柔的笼罩着她,也安抚着她,冰蓝色的眼眸像阳光下浮冰尽融的大海,温暖深邃。只见他抬手将琴身架于左肩,右手执弓弦,意态闲闲,起落间便是一串悠扬轻快的琴音倾泻而出。那调子……不正是她偶然哼过一次的那首歌吗?来不及细想什么,曲子已经进行到了她该开口的地方了。   “……   摇过蔷薇花丛   不要惊走了花丛里飞舞的蜜蜂   让我们摇进那无际的碧空   静静渡过虹的桥   穿过烟雾重重   让我们擒住那无言的西风   要它帮著我们   找回失去的梦   ……”   最后一个字消失,梵婀玲的余韵还在空中回旋。众人纷纷鼓掌称赞起来,秦蔓芸有些不好意思的回到位子上。薛沁开心的凑过来:“秦姐姐,想不到你唱歌这么好听。”“不是这么回事,都是威廉的琴拉得好。”秦蔓芸连忙解释。平心而论她的嗓音条件只是一般,但胜在声音柔和清澈,这首歌难度也不大,又有威廉精湛圆融的技艺烘托,这才显得她唱的不错。   说话间,下一轮游戏已经开始,秦蔓芸听到人群间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喊,回头望去,原来是谢菀终于拿到了花。大家都知道谢菀爱粘着薛鸿霖,此时早已有不少人拿眼偷偷觑着薛鸿霖了,只是碍于他一贯的冷脸才不敢明着闹他,更有好事的遥遥往秦蔓芸这处看过来。然而谢菀的行事再次出乎大家意料,她笑着伸出圆润白腻的手腕子,葱段般的食指在人群中胡乱一点:“你,对,就是你了。”她今日穿的依然是两截式的中式襦裙,只是裙子是最近流行的百褶样式,衣袖也做短了几分,与舞会初见时的男装打扮,仿佛特意藏起了她眉目间的英气锐利一般,显得柔和近人了起来,眉目间少女的清丽显露无疑。此时她那一截露出来的皮肤在阳光下白的简直能反出光来,被她随手点到的那个青年颇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的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做出听凭差遣的姿势。众人只见那个青年听了谢菀的话脸色一变,满脸为难,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拒绝,便知道一向作风大胆的谢菀又想出什么新奇有趣的点子了。   果然,谢菀笑吟吟的上前站定,略一提气,便开口唱起一首洋文歌来,这并不出奇,在场之人几乎都学过洋文。出奇的是谢菀身后那个青年,他本是呆立着,等谢菀唱了几句了,他仿佛也下定了什么很大的决心,眼一闭,竟然围着谢菀跳起了芭蕾舞!那青年身量高大,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偏偏跟秦蔓芸似的,跳起舞来浑身僵硬,何况是芭蕾这种对形体优美特别强调的舞蹈呢,别说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了,简直成了落入网里拼命挣扎的落汤鸡,真是说不出的滑稽。众人也似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全都笑的前仰后合,正在喝茶水吃点心的几位无不跌落了手中的茶盏糕点,或是被口中的茶水点心渣污了袖口衣襟。偏偏谢菀却对近在眼前的青年视而不见般,依然自顾认真唱着歌,一个调子也没有乱。于是乱七八糟跳着舞的青年和一本正经唱着歌的谢菀这样奇异的对比组合又让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人群中的秦蔓芸本来也和薛沁笑成一团,渐渐却有些笑不出来。众人的注意力大半被那个青年的舞姿吸引走了,只有她被谢菀的歌声所吸引而一直特别留意着。谢菀唱起歌来不同于平日说笑时的清脆爽利,倒是有些低沉醇厚的,此时听起来便似深情款款的倾诉着什么。而她一直望着的方向,那里坐着薛鸿霖。秦蔓芸忽然不敢去细想脑中一直便隐约存在的猜测,也不敢辨认薛鸿霖此时的表情。身处在开怀大笑着的人群中,她却像是单单被欢乐的气氛隔离开来,茫然的无措着,心底又有些说不出的委屈和气愤。   气氛正是大好,天空却骤然落了雨,初始只是寥寥几点,转瞬间便酝酿出了瓢泼大雨。这几日这样的阵雨也是常有的事,众人也不以为意,纷纷拿起随身物品避到最近的湖光榭中。各自重新坐定后掏出随身巾帕互相擦拭着,说笑几句,只是方才的热闹被雨一冲,终究是找不回来了。这雨看样子一时半刻也是停不了的,湖光榭外雨落个不止,湖面笼起一片烟。湖光榭中的众人不知为何渐渐停了说笑,只是呆望着,一时陷入了沉寂中。   秦蔓芸坐在湖光榭的一个角落里,方才雨变大的时候她反应慢了些,落在了人群后面,很是淋了些雨,此时身上的衣服湿了很大一块。她正习惯性的要去寻薛沁说话,却发现薛沁早已被人群冲散,此时坐在她身边的竟然是五姨太阮怜珠。而薛沁在湖光榭另一头,挨着薛鸿霖乖乖坐着呢。不再看薛鸿霖另一侧的谢菀,秦蔓芸垂眸,掏出手帕,慢慢擦拭着沾染了雨水的头发和衣服。她身边那位娇媚美人阮怜珠在今天的茶话会上安分的出奇,有人找她说话她一概敷衍几句,中午虽没有提前离场,却也没有参加到众人随后的游戏中,一整天都只是这样慵懒的靠坐着。秦蔓芸刚开始还替薛沁提防着她,怕她又要做些什么事出来,谁知原来这次阮怜珠是冲着她来的吗?   五姨太不出声,只是斜签着身子靠在临湖的美人靠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手中团扇,好似对湖光榭外的雨景很感兴趣似的一直望着。在对传说中的名媛阮怜珠耗尽了原本的好感后,秦蔓芸也不想开口搭话,便自顾低头擦着水珠。谁知她无意间一抬头,却正对上了身边人的目光。五姨太的五官极美,一双眼睛更像是两颗黑水晶嵌在了一汪碧波里,然而却是太黑了些,也太冷,乍一看总令人心惊。秦蔓芸一直以为五姨太是在看雨,其实她早借着看雨把秦蔓芸细细端详了几遍,此时也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没什么情绪的冲着她微微一笑。秦蔓芸无端有些不自在起来,却听那个慵懒的美人忽然举着帕子俯身过来:“看样子薛沁没告诉你谢菀的娘与薛司令不是亲兄妹啊。谢菀叫薛鸿霖一声表哥,你就当真了,可真是年轻天真。”最后几个字被五姨太酥媚入骨的声音拖得老长,偏偏又压得极低,并没有其他人能听到,外人看来仿佛她只是好心的要为秦蔓芸擦拭一般。   秦蔓芸一阵心惊,原来五姨太一直是在注意着她的吗?是为了薛沁?五姨太慢慢缩回身子,又恢复成了方才那样慵懒的形容,只是唇边的笑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思绪纷乱间,秦蔓芸忽然福至心灵:“你你是在嫉妒我?”话音刚落,秦蔓芸清晰的看见对面人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我嫉妒你?等你成了南城名媛再说这话吧!”阮怜珠的声音里有种掩饰般的尖刻,拔高的音调甚至引得旁人都看了过来。   秦蔓芸愈发肯定自己说中了,看着五姨太失态到有些狼狈的侧脸,她心底只有一种惨然的胜利感,更多涌上来的却是荒诞的凄凉感。所有人都深信,薛鸿霖爱她,爱惨了她。而她若是默认,便是炫耀他赐予的爱情,而她若是试图辩解一二,便又成了不知满足。从来没人为她设身处地的想过,纵然薛鸿霖真的爱她,那么她也是有权利选择拒绝这份爱的。更何况,她清楚的知道,她对薛鸿霖也许是有那么些意思,薛鸿霖却从始到终是不爱她的。又有谁知道,仅仅为了这一份虚拟的爱,她自来到薛府,无辜受了多少委屈,又承受了多少或明或暗的恶意。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薛鸿霖是众人眼中的英雄人物,而她秦蔓芸,只是一个幸运的被莫名挑中的平凡女孩而已,即使放在故事书中,她也只配占据少少的几章,出现只为彰显故事主人公的深情和专一。   这一刻,秦蔓芸觉得,她是恨薛鸿霖的。      ☆、第二十五章   六月底的时候,秦蔓芸终于再次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信,以及她娘随信送来的许多贵重礼品。这些礼物基本都是送给薛家的,本来也没什么,毕竟按照薛司令的说法,他们两家有些交情,况且又有后来薛鸿霖的相救这一层在里面,送些礼物表示感谢很正常,但送的东西这么贵重就不正常了。秦蔓芸虽然对秦家家底了解不多,但也能看出,送来的东西绝对已经超出秦家这种中产阶级偏上的家庭所能承受的底线了。这不像是表达感激,倒更像是在讨好薛家。   在看完家书后,秦蔓芸心底更是慌乱了几分。爹和娘在信里依然只是一味的催她尽快回家,绝口不提家事,信的末尾她不意外的看见了那枚私章印子,再次拼读出来的字句就变成了:切记暂勿归家,遇事可求之吾友。   明明是初夏的早晨,秦蔓芸拿着信却只觉得浑身冰凉,她怔怔的坐在桌前发着呆,忽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下,惊得她差点要跳起来。“秦小姐,快要到钢琴课时间了秦小姐你怎么脸色这么差?”身后人原来是北枝,她本是玩笑似的拍了下秦蔓芸的肩,谁知秦蔓芸的反应会这么大,这会儿北枝也笑不出来了。“我我没事,只是收到信想爹娘了。”秦蔓芸下意识的掩饰着,她明知道北枝不可能看到信里的内容,一颗心仍跳的像要蹦出腔子。在她短暂而单纯的人生里,除了疾病,她所遇到的全是关爱和呵护。然而现在的事态发展她已无力应对,又是这么的孤立无援,除了那个尚未谋面的哥哥的朋友,她又能跟谁去商量这些事呢?   “秦小姐,不然你今天还是别去上课了吧”北枝担忧的建议着。秦蔓芸心里一阵冷一阵热的,下意识里她是拒绝相信北枝和薛沁会伤害她的,最大的可能是她们在无意中也做了这个巨大阴谋里的帮凶之一,毕竟她们是平日里接触最多的人。但或许是她想太多了呢?朗朗乾坤之下,哪来那么多的坏人和阴谋阳谋呢。   然而秦蔓芸知道这个念头是安慰不了自己的。猜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破土而出便只是早晚的事。她隐隐有种糟糕的直觉,也许自己是脱身不了了。   不管如何,她还是要去上课的,不然还能干些什么打发时间呢,何况她也并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异样。只是钢琴课上难免有些集中不了自己的精神,频频弹错,最后连同为初学者的薛沁也听出来了。威廉便顺势停下了授课,让二人休息一会儿。秦蔓芸因着自己的心烦意乱,第一次拒绝了薛沁的关怀,只是推说头疼,起身走到了窗边。因为梅雨季的关系,阳台的门和窗台上的玻璃窗都是紧紧关着的,屋内没有开灯,有些阴暗而气闷。秦蔓芸伸手把窗微微开了条缝,嗅到雨里那泥土的腥气才觉得一直堵塞的胸口顺畅了些。偶尔有凉凉的雨丝飘到她的脸上,她也不在意,只是望着楼下院中被雨水打的焉耷耷的叶子发呆。   威廉早已看出秦蔓芸的心不在焉,也不说破,倒安慰起了坐在一边有点沮丧的薛沁。“威廉大哥,你戴的这个链子上的坠子好别致啊。”薛沁毕竟单纯,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好奇起别的事来了。“这个叫十字架,我从小就带着的。代表了我对基督新教的信仰。”“信……仰?就好像我们相信佛教和道教一样吗?”威廉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措辞如何开口:“我来到东方后,有很多事情超出了我的想象,尤其是你们对于神佛的态度。我这样说,你不要生气,你们中国人是很实际或者说功利的民族,我起初看到你们在虔诚的跪拜,为神佛塑造美丽的塑像,可是后来我发现你们并不是对所有的神佛都是一样对待的。”薛沁闻言想要反驳,却又发现无话可说。“你们面对神佛时,更多的衡量标准是有没有用,对不对?你们其实是没有畏惧之心的,永远只在需要的时候才去跪拜哀求,也只为有用的神佛建造塑像,供奉食物。我虽然读过的中国书不多,但我也知道,有很多很多的神被你们遗忘了,消失了,因为他们没有用处了。”   薛沁一时听住了,追问道:“难道你们那里就是人人有信仰吗?威廉大哥,你信仰的基督新教又是什么呢?”威廉望着胸前那小小的银制十字架,神情平静而虔诚,开始讲述他所在国度里的人们的日常生活,出生时的洗礼,周日的礼拜,每天清晨睡前餐前餐后的日常祷告,讲述圣经里的典故,神子耶稣的降临和他行走人间留下的神迹:用五饼二鱼喂饱五千人、在加利利海上自如行走并命风浪平息、使死去的人复活、治好生来眼盲的人   “十二使徒之一的约翰因传道而被罗马政府放逐到小亚细亚以西的拔摩海岛充军,在全然无助中,他听到主神对他宣告说:‘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这宣告使他在令人灰心丧志的孤岛上,写下了记载整个人类最终结局的奇书——启示录。”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秦蔓芸本是在窗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威廉和薛沁讨论的信仰问题在她来的那个年代早已被讨论多次了,她本来也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然而亲身体验到了穿越后,她却不敢继续笃定否认了。只是越往下听她越有所触动,是她多心了吗?总觉得威廉挑选背诵的段落都像是别有所指,好似看穿了她的处境而安慰于她一般。但她依然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听着威廉那不同于平日讲课时的温柔平和的嗓音而是有些清冷激昂的语调继续诵读着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句子,不知不觉中心绪翻涌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   “世人都是迷途的羔羊,不知自身背负的罪孽,耶和华就是我们的牧羊人,引领我们回归正途,回归主的怀抱。我来到中国就是主的旨意,主让我遇到你们一定是有他的用意的。”威廉最后总结道,他的声音又如平日一般温柔平和了,可他只是坐在窗边的钢琴前,却好像站在了教堂里高大的十字架下,冰蓝色的眼睛纯粹而圣洁。薛沁听得大气也不出一口,今日所见所闻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提到的问题也是她之前从未想过的。第一次,她如此迫切的想要离开家,去往更广阔的天地见识游历一番。   后面的钢琴课秦蔓芸奇迹般的再没有出错,甚至她的内心也恢复了平日的安宁。下课后,薛沁忙忙的说同学有约就先跑走了,只剩秦蔓芸和威廉在空旷的琴房里,北枝守在门外。秦蔓芸慢腾腾的收拾着琴谱和笔记本,心中纠结不已,如果威廉就是她猜测中的哥哥的朋友,那么现在无疑就是个表明身份的好时机,但威廉真的会是吗?能受到薛鸿霖的信任甚至把自己的妹妹都交到他手里的人,身世背景一定是薛鸿霖认为清白可靠的吧?眼看着本就不多的东西都收拾完了,威廉仍是低着头在本子上不知写着什么,似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磨蹭,秦蔓芸心下叹息一声,起身想要离去。   “秦,你等下。”威廉终于出声了!秦蔓芸向威廉望去,只见他将方才写的那张纸递了过来,同时极轻而快速叫了一声“颦颦”转而若无其事的用正常音量说道:“我看你方才对我讲的东西也挺有兴趣的,可惜我今天没有带圣经,只好先给你写了些圣经里的其他句子。”秦蔓芸早在那个久未听到的称呼出来的时候就已心神激荡了,这个称呼还是她哥哥给取的,专为取笑她在身体刚好时仍旧时时蹙眉懒懒的不爱动,后来她被她哥拐着老往外跑,为了方便干坏事干脆在外就用这个名了。叫一次这个名就好像又重温了一回那样无忧而快乐的岁月,只是谁能想到短短几年间哥哥被送出国,而她莫名其妙的寄在薛府的篱下,一如书中的林黛玉寄居在贾府中。秦蔓芸心中一时不知什么滋味,只是竭力表现的没有异样,接过威廉递来的半页纸,一低头最上头的那行字就映入了眼帘。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幸好她背对着大门,幸好北枝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然她那眼泪涌到眼眶底的表情一定会惹得那个本就爱咋呼的丫头大惊小怪的。秦蔓芸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只看到威廉俏皮的对她眨了下左眼,英俊的脸温暖而迷人,她不由的又笑了。   真好,在这个迷雾重重的薛府里,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第二十六章   因为送来的礼物中有一部分是给薛鸿霖的娘窦大太太的,且秦蔓芸在薛府打扰了这么久一直没去拜访过,虽然有窦大太太身体的原因,但总归有点说不过去。因此这次于情于理秦蔓芸都要亲自去拜访一回了。   窦大太太所在的遐龄苑安静的坐落在一大片广玉兰中,已是花期的末尾,绿叶间只有零星几朵碗大的白花还孤零零的开着。也许是苑中有病人需要静养的关系,整座遐龄苑周围几乎听不到鸟叫蝉鸣,在梅雨季阴沉沉天空的映衬下,简直安静的过分。秦蔓芸还没踏进遐龄苑的门,就已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中药味,那是曾陪伴了她上一段短暂人生的每一个日夜,和她来到这里后的前几年,她曾以为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味道。   “不要怕,娘她人很好的,你去见过了就知道了。”董太太看秦蔓芸站在苑门口迟迟不进去,还以为她心有顾虑,便拉过她的手,温言安慰到。秦蔓芸感受着手背的温热,回以一笑,随着董太太进去了。   那些沉重的岁月终究是过去了。   她们二人甫一踏入苑门,几个穿着雪青色对襟罩褂的老妈子便客气的迎了上来,早有机灵的丫头将门帘高高打起,露出一个影沉沉的空阔门洞来。窦太太的屋里没有点灯,这么阴沉的梅雨天也只靠从半开的雕花木窗放进来的天光勉强照亮内室。一应摆设俱都精致大气,只不见半点西洋物件。秦蔓芸暗忖着听来的流言里说是窦大太太的大儿子薛鸿璟死在洋人手里的事儿大抵是真的,只是奇怪薛司令和薛鸿霖那对父子怎么对着孔繁嗣和威廉一点异样介怀的样子都没有。   董太太一进来就捉着屋里伺候的人细问了一遍窦大太太今天的饮食、服药、排泄等情况,又问了些诸如可有笑或是说些什么话的问题,亲生儿女大概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屋内连着伺候的丫头老妈子大概有七八人之多,却愣是除了董太太的问话和另一人的回话外听不到大响动。屋内的空气沌沌的,混着药气花气人气。大概天下久病之人的房间都是这样的,不论摆设的如何尽心,总盘踞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人体腐朽衰败的气息,令走进来探病的人不舒服。秦蔓芸不知该干什么,只好垂手站在一边听着,大气不敢出。好半天董太太才问完,笑着招手让秦蔓芸近前来。她轻手轻脚的走到那张华丽的拔步床边——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半阖着眼睡在帐幔的阴影里,白了大半的头发散在枕巾上,脸颊深陷,颧骨高耸,脖子上一条条青色的血管凸显在皮肤外。床前的脚踏上放了一双素净的绣花尖头小鞋,约莫只有秦蔓芸大半个手掌大,也不知一个月能穿上几回。   没见着之前,秦蔓芸总不自觉的比对自己娘的样子想象窦大太太,毕竟窦大太太与薛司令是年少夫妻,比她娘大不了几岁。谁知竟已病成了这副样貌,不像四十出头的人,说是六七十都有人信。秦蔓芸心里有种惊惶的怜悯之情,挨着董太太小心翼翼的坐在床沿。只是她们来的不巧,窦大太太今天已经醒过一次了,董太太轻声喊了几下,窦大太太仍是没什么反应的昏睡着,董太太也只能遗憾的带着秦蔓芸往外走了。秦蔓芸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她实在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重病之人能说出什么有用的安慰话来。   董太太浑然不觉秦蔓芸内心的想法,犹自执著道:“下次等娘醒了我再带你来,前几年娘身体还好的时候就惦记着润之能带个女孩子回来,她看到你一定会笑的,平时跟娘说话也就这些还能让娘笑一笑了。鸿璟要是还在,一定会亲自替你们准备最好的新婚贺礼。他生前最疼的就是这个弟弟了”秦蔓芸本想反驳,只是听着话音不太对,回头才发现董太太眼底有水光一闪而逝。她莫名有种窥到长辈失态的手足无措感,然而很快她反应过来,那个一直以温柔坚韧的强大形象给予她无微不至照顾的女性,其实不过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新婚丧夫的可怜寡妇。   斜阳里,董太太怔怔的,再一次回想起了那个高大英俊、温柔而疼爱手足的早逝青年,还有他们之间仅有的、短暂而甜蜜的时光。   秦蔓芸站在那座古色古香的遐龄苑前,打了个冷战,打从靠近苑门前就开始的违和感在这一刻全都冲上心头,让她觉得自己其实是站在那些聊斋故事里的鬼宅前,只要她一转身离开,这座巨大华丽的中式建筑就会摇身一变,化身荒芜的坟冢,坟头上野草横斜,昏鸦一声声啼叫在残阳里,而刚才所见的侍女和老妈子不过是两腮血红面目呆板的纸糊人偶。   这座宅子可不是经由执念和爱构筑的吗?窦大太太和董太太在他们共同深爱的男人——薛鸿璟死后,便都相继沦为了祭品。世人总是多情善忘的,那个曾经也是耀眼无比的青年猝不及防的死在乱战中,没过几年,薛鸿霖成长为一个同样优秀的青年,大家便都转而追捧起薛鸿霖来,薛司令更是新娶了名媛阮怜珠,老当益壮。只有窦大太太痛失爱子,从此恨毒了西洋人,亲手打造了这个与时代脱节的遐龄苑,外面早已是新时代的天空了,一进苑门却仍是晚清的浑浊空气。最后窦大太太更是带着对爱子的怀念一病不起,把自己彻底钉死在了苑里,而薛鸿璟留下的未亡人董太太,看似仍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其实心已是犹如枯木古井了。她平日里那么聪慧无比的人,明知忽然流传开来的薛鸿霖心上人的消息里有些蹊跷,却因为这也是亡夫的遗愿而固执的选择视而不见,甚至不惜多次劝说秦蔓芸,想要促成他们。   爱一个人,爱到失去理智,到底是好是坏?秦蔓芸茫然自问,不知道答案。   这个巨大而荒芜的人间,心死处即为坟冢,囚着无数自愿陪葬的未亡人。   **   薛沁一向是个贴心的姑娘,从前她们刚成为朋友时,她看出秦蔓芸身上的钱币都在路上因为绑架而丢失了,于是从不约她出门。最近秦家补贴了秦蔓芸一些,又看她这几日兴致都不怎么高,因此便约她出门逛逛散散心。正好威廉要去南城里的教堂办事,便一起搭个伴。薛鸿霖知道后,拨了罗副官过来,四人正好坐满一辆小汽车。   他们的第一站是东岳路上的进步书屋,这个书屋在学生团体中比较出名,里面的书种类齐全,不但中国典籍齐全,外国的书也是种类丰富,且更新迅速,加之坐落在东岳公园边上,风景优美,只要花一杯咖啡的钱就可以坐一下午。渐渐的,不止是学生团体,还有文青们、以及谈恋爱的小情侣都爱来这个书屋,看完了书还能顺便去小公园里走走。不过在秦蔓芸看来,这书屋背后可能与教会有些关系,许多与基督教相关的书籍被放在了醒目的位置,况且要在这寸土寸金的东岳路上租下这么大一块土地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昂贵的租金。   进了书店大家就四处分开了,薛沁要去找些新出的小说看,秦蔓芸则和威廉一起翻起了圣经,罗副官权衡了下,跟着薛沁走了。   秦蔓芸早就看出威廉跟出来是有话要说,此时见薛沁和罗副官都不在身边,便和威廉走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头碰头翻着书轻声交流起来。虽然威廉外形比较醒目,不过这个书店里还是不乏外国人士出入的,他们二人站一起倒也不觉突兀。   “秦,时间紧迫,我就简单挑些事情告诉你吧。”   “三年前,薛司令被他的政敌靳斯箴陷害,派去平息一场叛乱,但他不知道这是一场针对薛家的阴谋。但是谁也没想到,前面有装备西洋先进武器的乱军,后面孤立无援的薛家,最终竟然取得了胜利,并且借此机会扳倒了对头,但薛家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薛家的大儿子死在了战乱里,薛司令自己也差点回不来。”   “秦,你是不是觉得这些跟你们秦家没关系?”   “秦家虽然不是主谋,但也参与了整件事情的策划。知道薛家竟然取胜后,秦伯父就意识到薛家一定会报复的。没想到薛家竟然上门向你提亲了,并且散布消息说在战前你和薛鸿霖就认识了,彼此有意,后来也是秦家提供帮助才使薛家获胜。伯父才知道静霆一直带着你偷偷出去玩。因为这事,秦家被那位靳斯箴大人怀疑,地位也一落千丈。”   “随后静霆就被伯父连夜送出了国,和我成了同学,后来又变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但是谁也没想到你胆子会这么大,竟然敢偷跑出来,还落到了薛家手里,静霆很担心你,但是他自己肯定也在薛家的监控之内,没法露面。幸好薛家的势力只在国内,因此就拜托我先回国来设法搭救你。”   “秦伯父不告诉你这一切也许是不想让你难过。秦,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在薛家千万要小心,不要相信那些别有用心的话。”   “如果你想离开薛家,一个月后有一艘船会出发去往美国,不要担心秦家,他们更担心你。”   “只是,秦,时间不多了,你要尽快决定。”      ☆、第二十七章   “世间万物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悲恸有时,跳舞有时;花开有时,凋零有时"   这是秦蔓芸第三次收到威廉夹在圣经里的纸条了,上面都是他特意摘录出来的字句,基本上每天一句。北枝只以为威廉跟外面的传教士一样想要拉秦蔓芸入会,还劝了几句,秦蔓芸自己却明白,这些字句都是在催自己尽快做决定。   那艘船不会永远等着她的。可是一直盼望离开薛家的她,却犹豫了起来,连她自己都意外。明明威廉把当年的真相都告诉了她,甚至之前的凤平浪静只是因为薛家忙着对靳斯箴等人下手才先放过秦家,可是可是。担心秦家吗?威廉说得对,她留在薛家才会成为秦家的软肋。那是在担心薛沁?整个薛家也许她是最无辜的一个,还给了她最纯净的友情,可正因为如此,她才做不到把这一切都告诉薛沁。就让她继续单纯的快乐着吧,苦恼的人够多了。   想到薛沁,秦蔓芸忽然意识到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手忙脚乱的,也间接冷落了薛沁——她们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单独聚聚了。只是细论起来薛沁最近也颇有些忙碌,上次好不容易她们几个出去逛街,谁知只在书屋里坐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有同学相约就行色匆匆的走了。没多久,威廉也离开去教堂办事了。秦蔓芸自然再没什么心思逛街,本想体验下民国特色有轨电车,只是身边陪着的人是罗副官,多少让她有些不自在,最后到底没坐几站就下车回府了。   不想再闷在屋里一个劲的思考那些令人头疼的问题,秦蔓芸跟北枝交代了一声便往薛沁的灵爽苑走去。在屋里待着没注意时间,秦蔓芸一出来才发现已是正午,太阳明晃晃的晒着大地,幸好薛府里到处是绿植,一路走去也不是特别热。灵爽苑里静悄悄的,幸好主人还在——薛沁正侧身躺在竹塌上午睡呢。守在一边的琉花手里还握着团扇,脑袋却一顿一顿的打起了瞌睡,秦蔓芸进来都没能吵醒她,看着也是好笑。秦蔓芸干脆上前推醒了琉花,让人回屋睡去,反正她打算赖在这消磨一个下午。   琉花走后,秦蔓芸见薛沁睡的正熟,独坐无聊,便打算到一边的书房里挑几本书来看。灵爽苑她是来熟了的,薛沁会特意把自己看过觉得好的书放在书桌边上的习惯她也知道,于是轻车熟路便挑了几本小说出来。只是,秦蔓芸看着一本不慎被她带着抽出来的书,心里有些奇怪,看名字似乎是关于经商投资之类的书,怎么看也不像是薛沁会看的书。秦蔓芸迟疑着把书抽出来翻开,一枚别致的押花书签出现在浅黄色的书页中。书签看样子是最近新作的,上头的花是一朵重瓣蔷薇,有些许褪色,保存的却很好,书签上用漂亮的簪花小楷题了三行字,看着像是薛沁的笔迹。   “你到哪里去,我也要到哪里去;你在哪里停留,我也要在哪里停留;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葬在哪里,我也要葬在哪里。”   “除非死亡把你我分离;如果我离开你,愿耶和华加倍惩罚我。”   “秦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薛沁不知何时已起来了,看到秦蔓芸呆站在书桌前,手里紧紧握着那枚书签,身体有一瞬僵硬。她试探着走过来,伸手取过书签重新夹回那本经济学书里,垂着眼睫不敢看向秦蔓芸,竭力若无其事的道:“这本书是我上次和同学出去玩,她落在我这的。”“同学?那你的书签也是要送给同学的?”秦蔓芸特意在同学两字上加重了读音。“不是,这只是我做来玩的。而且这上面的句子是威廉大哥给我们讲过的圣经里的《路得记》啊,与爱情无关的。只是我很喜欢,就拿来做书签了。”   圣经里确实有《路得记》,这几句话也确实是儿媳妇对婆婆说的话,只是“你以为我没看到扉页上孔繁嗣的签名?你竟然为了他对我说谎。”秦蔓芸心里又是酸又是涩的,还有些气恼,“他又对你说了什么?我跟你说过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你最近说跟同学出去,就是跟他一起?”薛沁开始还在唯唯诺诺的解释着,听到这里,竟然反驳道:“秦姐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孔先生没有骗我什么,是我自己喜欢他,不关他的事。我不喜欢你这么说他。”秦蔓芸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呢,她的书签早已表明她的心迹了。她只是没想到一向温柔到软弱的薛沁竟也会有这样固执的一面。   “行,那我去告诉薛鸿霖,让他告诉你孔繁嗣到底是个什么人!你可以不信我,总要信你哥哥吧。”秦蔓芸想起那张书签上的蔷薇,应该就是跑马场那日,孔繁嗣亲手簪在薛沁发边的那一朵。回来的路上秦蔓芸还特意注意了下薛沁发上已经没有那朵花了,本以为被丢掉了,谁知原来是被她仔细的保存起来了。   “秦姐姐!”秦蔓芸本已转身,却被薛沁凄厉的一声钉在原地,认识她这么久,薛沁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求你千万不要告诉哥哥,我以后不跟孔先生来往就是了,”薛沁扑在她身后,那一扑用了很大的力,差点带的秦蔓芸也往前扑去。薛沁的泪水一点一点濡湿了她肩头的衣服,“孔先生这么努力才有了今天的一切,我不能因为我的关系让哥哥更讨厌孔先生。”秦蔓芸没有转身,也没有动,她站在原地,肩膀上薛沁还在趴着一抽一抽的哭,像某种瘦弱惊惶的小动物。窗外白晃晃的阳光衬的屋内有些暗,各样书散落了一地,她的内心涌上深深的疲倦。   秦蔓芸终究是帮薛沁保守了这个秘密。   她自己辗转反侧一整夜,到底下不了决心要离开薛家。谁知第二天一早醒来就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涨疼,她还挣扎着想去上威廉的钢琴课。北枝过来一看她脸色就觉得不对,果然没一会儿她就发起了烧,很快额头上的温度就烧到烫手了。北枝连忙去找了董太太,请了大夫来看,开药、输液,总是压下去没几天又烧了起来。董太太又去请了中医来看,切脉、开方、煎药的一通忙活,但秦蔓芸的病总不见好。   模模糊糊的,她有时候会听到薛沁在她床边哭,她想告诉她别哭了,孔繁嗣的事她不会告诉薛鸿霖的,只是身上重的很,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屋里特别安静的时候,那是薛鸿霖来了,他坐在她的身边,一坐就是很久。秦蔓芸想他能对着她这么久都不出声,其实是跑到她屋里补眠来了吧,她总是猜不到他的想法的。   更多的时候她听到威廉的声音,他似乎把上帝当成了最后的指望,总是对着她念一些圣经里的句子,可是他的声音不像平时那么平稳沉静,也不知道他念这些到底是想安慰谁。   “耶和华说: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不要惊惶,因为我是你的神。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那时你仰起脸来,必毫无阴影。你必忘记你的苦楚,想起的时候也便如流逝的水,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听着听着她睡去,陷入了迷乱的梦里。起初总是发觉自己站在南城的港口,然而太迟了,开往美国的船已经开走了,威廉站在船头同情的看着她。转瞬间船头上的人又变成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秦静霆,他用她从未听到过的冰冷语气质问她为甚么不离开薛家,为甚么要爱上薛鸿霖。   生病的时候,人是分外想家的。秦蔓芸在半梦半醒里总是疑心自己听到了风扇单调的呼呼声,人轻飘飘的像睡在风里,露在外面的手和脸颊被风轻轻的拍着。可是她知道这些不过是错觉,她只是有些烧糊涂了。刚到秦家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候她还老生病,与秦家的人还不熟,特别想念原来的父母亲人。又一次发起高烧时,她竟迷迷糊糊听见了风扇的声音,好像她在原来的时代里,每次她不舒服,总撒娇要爸妈守在一边。她不爱开空调,偏要听着电扇单调的呼呼声才觉得安心。那一次烧退后的早晨,她难得睡了个安稳的好觉,醒来才发觉吴太太一直守在她边上一夜没睡,原来她听到的风扇声是吴太太给她打了一晚的扇子声。   秦蔓芸彻底好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临开船没几天了。也许船票是早已被预订完了,然而只要愿意出钱,总有人愿意转让的罢。她疑心自己忽然的这场病不过又是一种不愿做出抉择的拖延,这一切也许都是为了不愿说出口的对薛鸿霖的喜爱,毕竟这场病起的莫名其妙又来势汹汹,而她自两年前身体好起来后已经再没有生过这样一场大病了。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她并不傻,无论外界流言如何,与薛鸿霖相处时再心动,他身上的沉默和无声的拒绝她总是看得出来的。以前,是她还心存幻想,现在威廉都说的这么清楚了,再留下来才是真的往火坑里跳。她虽然爱他,但还没到愿意为一点渺茫的未来就置整个秦家不顾的地步。这一场折磨了她快半死的病,为他生完,她对他的那点情意也就该完了。   她要走,几天后就要走,去往一个全新的、没有薛鸿霖的世界。其他的,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第二十八章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七月的天亮的早,整个薛府才刚从夜的沉寂里苏醒,有了些佣人们走动的身影。威廉却早已跪在窗台前开始了例行的晨祷,这个习惯从他能记事起便在父母的影响下养成了。他们家世代都是基督新教的忠实信徒,甚至威廉曾经打算过去神学院就读,毕业后成为一个牧师,隔绝婚姻的干扰,全身心的侍奉主。然而他慈爱的爷爷劝他不要太早下决定,于是一向尊重家人意见的威廉改读了秦静霆所在的学校,才有了之后他和秦静霆的相识。也是从这位异国好友那,他第一次知道了被宣扬为腐朽落后、愚昧不开化的东方国度原来是这样美丽,秦静霆所说的每一段历史,每一个离奇曲折的精怪故事甚至江南的园林建筑都让他神往不已。而秦静霆提的最多的,还是他那体弱却活泼的妹妹。   “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初见的琴房里,他回头,目光准确的找到那个把自己隐在黑暗里的女孩儿,然后一如臆想中演习了千百次的,对着她微笑。他从未见过她的照片,那一刻却笃定的知道那就是她。只因那栗色微卷的长发,粉色淡淡的唇,上挑的眼尾,全都是他曾凭空描摹过的。   沐浴在晨光里的金发青年低垂着头,虔诚的祷告着。然而谁也不知道一向心无旁骛的他此时内心却不再能像往日一般保持平静。从他毫无犹豫就答应了好友请求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将会发生一个巨大的转折,也许再也不能按照原本的预想走下去,他本该对这样的变化恼火无比,然而他竟发觉自己是隐隐期盼着这个奇妙的转折的。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那一日梵婀玲如流水般的旋律里,他的女孩儿信任无比的望着他,眼睛里终于只有他一个人。她偏头,感受着旋律,秀气的眉微微蹙起,带着孩子气的疑惑,可她的米色旗袍早已显出成熟的曲线。这样天真不自知的诱惑,自她出现起,便已吸引了一些爱慕的眼光和嫉恨的瞥视。   威廉再一次在祷词里走了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见到她,他再不能从他熟悉的经文里得到心的安宁。可是这些烦恼在真的见到她时都变得微不足道,那一刻他只想衷心赞美爷爷当初的劝告,也庆幸基督新教的牧师是被允许拥有婚姻的。   何况,她的病终于好了,他将会在几日后带她回到自己的故乡。到时他再也不用伪装什么,如果她愿意的话,他想要热烈的追求她。在教堂的十字架下,对主宣誓,让她成为他此生唯一的妻。   只是,想到离开,威廉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愧疚,因为那个信任他、照顾他、视他为朋友的威严而有气势的青年将军。在没有来到中国前,秦静霆曾向他讲述了两家的恩怨,一个类似于莎士比亚名作《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只是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爱上了“朱丽叶”,还阴差阳错的与“罗密欧”成为了朋友。是的,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当初好友的郑重嘱托,也许他和薛鸿霖会成为真正的好友。然而为了心上的姑娘,这段友情,注定要以欺骗开始,以不告而别结束。   **   薛沁再次像以前一样天天黏着秦蔓芸,她们都默契的避而不谈孔繁嗣,也许她以为秦蔓芸是被她气病的吧。   做出离开的决定并立刻告诉威廉后,秦蔓芸像心上去了一大块负担一样,浑身都轻松了起来,再见到薛鸿霖时,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紧张到不自在。她甚至能如对待好友般招呼前来探望的薛鸿霖坐下,虽然对话依然不多,态度却放松多了。她这一转变,薛鸿霖立刻感知到了,从前为了一些隐秘的原因,也因为看出来她在他面前的不自在,他总是不多停留的。于是本打算看看就走的他也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招呼坐下了,丢下一书房的公务和等着他的部下,接过了她倒上的茶和平日不碰的茶点。   秦蔓芸在对话的间隙偷眼瞥着这个沉默俊朗的青年,她像是隔着多年的光阴打量这场景的:蝉鸣,树影,氤氲的水汽,青瓷的杯壁上修长有力的手指。都是她要深深记在心中,以供日后坐在阳光下细细追忆的。   茶喝完了,仅有的话题也到了尽头,虽然还有些留恋,一直以来的自律让薛鸿霖强迫自己起身。接过秦蔓芸递来的帽子戴上,他略一顿足也便带着罗副官走入了门外的遍地阳光里。   罗副官在一边看着,心下不免生出些许疑惑来,二人今日种种怎么竟都像是诀别一般。   不过又三日,战乱忽然爆发。   整个南城再次陷入戒严中,秦蔓芸一早就听薛沁说薛鸿霖半夜匆忙出发,带走了大批人马。心不在焉的吃完早饭,北枝也打听来了确切的消息:一直被薛家全力打压的靳斯箴不甘心失势,秘密和洋人勾结,试图反扑。幸亏薛家早有防备,只不过这次靳斯箴实在来势汹汹,一开战南城周边的铁路和港口便再次陷入了停运状态。   秦蔓芸对这玩笑般的命运巨变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心下五味杂陈。北枝和薛沁却只以为她是为了不能回家而难过,便都变着法子安慰她,逗她开心,便是为了这二人,秦蔓芸镇日里也只能做无事状。   日子一时好似又回到了之前段金琉□□的时光,也是每天缩在薛府里出不去,只是这次多了个威廉陪她,钢琴课也改为了每一日的清晨。有个哥哥的好友在身边,秦蔓芸心里总是感觉更安定些。每日里秦蔓芸就忙着上课、练琴、听威廉讲读圣经或是些在外游历时的见闻,下午与薛沁玩闹着,看些闲书消遣,晚上去湖边散步,或是院中纳凉,一天也就混过去了。只是身边一时没了人,秦蔓芸脸上也便收了笑。笑之于她,好像只是一种无关情绪的表情。   展眼一个月竟也过去了,日头一日毒过一日,天地犹如一个巨大的蒸笼,从早到晚蒸个不停,就没有个凉爽的时候,让人简直怀疑两三个月前还要穿几件外套才能出门的日子都是自己的臆想。屋子里还好,佣人们放了些冰在角落里,屋外简直待不住,秦蔓芸和薛沁都有志一同的减少了外出。这天二人午睡醒来,懒怠看书,便搬出西洋棋玩了起来。秦蔓芸在这些需要进行逻辑运算的游戏上向来没什么天分,不过摆了个正襟危坐的架子出来。薛沁倒玩的不错,只是为了迁就秦蔓芸,便保留了几分。于是二人相对而坐,不时凝眉沉思着,光看棋盘上的你来我往倒也有模有样。琉花和北枝早被赶到隔壁屋坐着去了,她们二人玩的时候一向不需要人在一边的。两杯冰镇酸梅汤静静搁在手边,墙角放的冰慢慢融化,水珠滴落在盛冰的容器里,啪嗒作响,一时静室生凉。下了一半,屋内的西洋座钟忽然哐当哐当响了起来,正正敲了五下——已是下午五点了。眼看又是要输,秦蔓芸干脆把手中捏着的“国王”一扔,懒散道:“不玩了,我总是算不过你。你平日里要是有下棋时一半精明也就够了。”薛沁抿唇一笑,也不争辩,自顾收拾着棋盘:“哥哥好久没回家了,也不知道外面形势怎么样了。”   算起来,薛鸿霖自那日走后确实没再回薛府,前几日薛司令也离开了。上次打段金琉的时候薛鸿霖还隔三差五的回府约她散个步什么的,薛司令也完全没离开过,这些都足可见这次战况之激烈凶险。薛家好似一直是这么个作风,男人在外负责打拼,女人则被密实保护在后方。说不好吧,薛家男人们确实是拿命在保护家眷的,外面形势这么紧张,他们前几日甚至隐约能听见炮声隆隆,但薛沁和秦蔓芸的日子还是这么悠闲便可见一斑。可要说好吧,被这么圈在宅子里,外界消息全是两眼一抹黑,要不是有北枝这个包打听在,她们可都真是要抓瞎了。   “是啊,前几日的炮声听得我心里发慌,今天又没了,也不知道城外怎么样了。”秦蔓芸低叹一声,有些担心。薛沁本意只是想岔开话题,谁知倒引得秦蔓芸低落起来了,见此忙道:“说不定过几日我爹和我哥哥就能回来了,北枝早上不还说那个靳斯箴被我们薛家打得四处蹿呢。”秦蔓芸也笑了声:“你哥哥早点回来也罢了,薛司令么,还是晚点回来的好,清净日子总是不闲多的。”   薛司令走后,五姨太跟着安分了不少。虽然平日里她也只能小打小闹的恶心秦蔓芸和薛沁,但总归是让人心里不舒服。薛沁自然知道秦蔓芸话里的意思,一听便笑了起来,只不好接话。秦蔓芸却有些不自然起来,方才接的快了些,好似她多盼着薛鸿霖回来似的。刚进来的北枝听着了,此时一直瞅着她笑,愈发让秦蔓芸心下懊恼。好在琉花随后便端着今晚的饭菜摆桌了,众人随意说笑几句,也便混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在薛府众人或明或暗的盼望中,薛司令和薛鸿霖终于得胜,相继回府,然而那已经是又一个月后的事了。谁也没料到那靳斯箴之前被薛家逼到那样的地步还能隐忍不发,暗中积蓄了大笔力量,如果不是最后自乱阵脚,仓促反击,这场战乱的结果还真未可知。   薛鸿霖回来的那天是个没太阳的阴天。这一年的日历已经翻到了九月底,天依然还是那么闷热。薛沁的学校早就开学了,秦蔓芸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不住,恰好午饭过后下了场大雨,屋外倒是凉快了不少,便想着去湖边走走。园中开花的植物早已换了一批,美人蕉和金桂、秋菊都开得热烈,秦蔓芸只是无心赏玩。小径上飘满了被大雨打下来的落叶,湖边成片的芦苇顶着雪白的花絮,轻轻摇曳在近晚的微风里。秦蔓芸走进去,捡了块干燥的青石,垫上手帕,便随意的坐下了。这里是她前几日闲晃发现的,秋天茂盛的芦苇足以遮挡她的身影,坐在里面,就像一个无人打扰的小天地。   薛鸿霖一回府便找过来了,他让跟着的人都留在了外面,自己走进去,拨开芦苇,看见的便是苍白纤弱的少女托腮坐在青石上发着呆,周遭一人高的芦苇遮天蔽日,愈发显得她身影单薄。他忽然没有办法克制自己,这走到她身边的最后几步路已经用完了他全部的自制力。秦蔓芸只听得身后薛鸿霖轻轻唤了声“蔓芸”,她回神,不可思议的起身,便被拥入了一个太过用力的怀抱中。他的手紧紧的箍着她这个人,她的脸被压了在他胸前粗糙厚实的布料上,扣子硌疼了她,鼻息间是他身上尚未散去的血与硝烟的味道,他大掌下传递出的热量在她背后牵引出一片陌生而狂热的情潮。她晕头转向着,只听到他的胸腔里一声急过一声、擂鼓般的心跳。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薛鸿霖?你这是怎么了?”“不要问,让我再抱一会儿就好。”他的手抚着她的长发,不让她抬头看他,可是她却听出他声音里泄露的异样。那一瞬间,千百种念头在她心头纷纷闪现,千百种情绪互相缠绕滋生,却又相继湮灭——这一刻,她也只想被他这样静静的拥抱。   “蔓芸,”风吹动身遭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寂寞声响,他在她头顶平静开口,嗓音沙哑,“蔓芸,留在我身边,不要回去,好不好?”   秦蔓芸闭着眼,浑身无力似的靠在他怀里,头脑却是极亢奋的,半空中好像飘来了渺茫而细微的音乐声——这个人,他终于肯承认他也是渴求她的。   “三年前我就见过你的,”薛鸿霖怕秦蔓芸拒绝似的,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的剖白着,“可是还来不及好好认识你,你爹就和靳斯箴一起做局害我们薛家,大哥死在了洋人的枪炮下,我娘一病不起。我本来以为我应当是恨你的,再也不想见到你,虽然这一切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可是你竟然又出现了,还是这样若无其事的出现在我面前,对着我笑。你为什么胆子这么大,敢独自离开家?你一定没想到,逃家就等于离开了你爹的保护。绑架和解救都是订好的计划,放出的流言也是。好让我得到你,再抛弃你,只为了通过你报复你爹你爹太精明了,他知道我们薛家不敢在明面上报复,就把你哥送走,把你关在了家里,甚至暂停了家族的产业可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对你别有用心的笑,没办法我只能让自己不去看你,故意对你冷淡,赶你走可是你不走。你不走,就别走了罢。”   薛鸿霖有些混乱的说着,他们身边的芦苇挤挤挨挨的压过来,直戳到人身上,一忽儿又四散开,湖水拍岸的声音模糊的传过来,风声呜呜咽咽的,像是有极大的委屈。然而芦苇荡之上的天空是空阔的,耳边传来的一切声响是陌生的,飘来拂去的芦苇花絮是散乱的,只有抱着她的这个人,这个折磨的她去了半条命的人,却在此时此刻,是这个空旷世界里与她唯一息息相关的人。   “好,我不走。”秦蔓芸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这一刻,她对自己妥协,这一生,总要对一些东西低头。战乱已经停止了,因为战乱而被迫停运的港口和铁路也将相继恢复运行,那艘开往美国的船只什么时候会再次启程呢?她应该不用再关心这个问题了罢,虽然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心中不停推翻自己的决定,犹豫不决。   薛鸿霖抱的更紧了些,秦蔓芸在他怀里,半阖着眼,内心极大的激荡和满足忽然平静了下来,有些空荡的安宁。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薛鸿霖今天如此反常?这个问题只在秦蔓芸的心头盘旋了片刻,便被其他纷扬的念头淹没。   以后,总有机会知道的罢。   **   按照惯例,这样大的胜利后,总是要办一场舞会庆祝的。   依然是薛家那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这一次秦蔓芸是跟着薛鸿霖一起入场的,而薛沁则挽着威廉紧随其后。早已入场被众人众星捧月般围绕的谢菀有些无聊似的站在一边,一见他们二人,便开心的甩开众人迎了上来。一时间,围绕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恍若实质,秦蔓芸只做未觉。上前攀谈的人越聚越多,秦蔓芸不是很习惯这样的场面,谢菀倒是如鱼得水,陪在薛鸿霖身边比她更像一个女主人。正有些无趣,秦蔓芸一错眼间仿佛看见薛沁追着一个身影往角落里去了,那个身影依稀是孔繁嗣?顾不上计较更多,她匆匆知会了薛鸿霖一声,便也追了过去。   此时厅中众人都已到齐,正是热闹的时候,场边的乐队演奏到了□□,音乐声如潮水般起伏,舞池内的人群便如波浪,激烈的碰撞着,翻涌着,热烈而欢快。秦蔓芸本就与薛沁站在宴会厅的两个方向,等她好不容易绕过舞池,哪里还有薛沁的身影。她茫茫然的站在原地,周围的人或者搭伴下场跳舞去了,或者三两交谈着,薛鸿霖还陷在对面那群人中,无暇关注她。   秦蔓芸心下知道自己是找不到薛沁了,可她也并不如何生气。好像自从她答应薛鸿霖留下来起,出于一些奇异的心态,她对于薛沁和孔繁嗣的恋情也并不如何反对了,甚至有些期待他们能成眷属。   在落地窗边的休息区取了饮料,秦蔓芸慢慢啜饮着。她今日穿着珍珠白色双花缠枝的旗袍,长发难得做了个造型,侧绾在一边,几朵做成茉莉形状的攒花发饰随意装饰其上,清新干净。如果说此时从高空俯瞰,舞池是一个巨大的茶托盘的话,那么此时站在边缘的衣着亮丽的女士们便都是托盘边上镶嵌的精致螺钿吧。她自己呢,也只是其中一小块珍珠白色的螺钿罢了。秦蔓芸想象着,不觉微笑了起来。   打发了一个别有用心凑上来攀谈的人,秦蔓芸起身,准备走回薛鸿霖身边,谢菀待在他身边的时间太久了。不想刚走到舞池边上,便被人从身后拦腰拥住。   “茉莉,我我好想你,”来人喷吐着酒气,有些含糊不清的在她耳边说着。秦蔓芸吓了一跳,只是很快听出是威廉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去跳舞呢?”   “嗯?是秦啊,抱歉抱歉,我看错了。”秦蔓芸不知该做何反应,身后的威廉好似终于察觉了不对,迟钝的对着她一笑,撒开了手,有些不稳似的向不远处的少女走去。那少女一身象牙白的旗袍,又绾着发,宴会厅里光线暧昧,何况威廉喝了酒,倒确实容易把秦蔓芸和那人看混。   秦蔓芸的心还在怦怦跳着,她看着那个被称做茉莉的少女很快便与威廉一起笑着滑入了舞池,青年英俊绅士,少女清纯可人,是对颇般配的俪人。只是也许是错觉,威廉方才的语气实在怪异,让她有些起了疑心。可是再去回忆起他们往日相处的点滴,秦蔓芸不得不承认她一直对威廉关注不够,从他出现那一刻起,都是威廉在照顾她、开解她,给她帮助和支持,明明他只是受她哥哥的请求而来,只要安全带她走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的。而她现在甚至回忆不起这几日威廉知道她和薛鸿霖一起后的表情。   秦蔓芸有些难过,习惯性的拿眼去寻薛鸿霖,竟意外的扑了个空。原来谢莞不知怎么的竟缠着薛鸿霖一起进了舞池,此时二人正一道跳着舞呢,握手贴面的,好不亲热,旁边一群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连声叫好。五姨太当日的话涌上心头,秦蔓芸虽知她是在挑拨,依然有些气薛鸿霖,却也知道身在他那样的位置,这些社交礼节必不可少。干脆眼不见心为净,一扭身去了阳台。   六月份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个人避到阳台,只是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今晚却是个细瘦伶仃的一弯,挣扎在厚重的云层中,光晕黯淡。没清净多久,身后阳台门被推开,一个英挺的青年走了出来,竟是薛鸿霖。秦蔓芸侧头斜眼睨他:“不跳了?来找我做什么?”   “你不在,里面没什么意思。”薛鸿霖没有看向身边的人,他不像秦蔓芸那样俯身趴在阳台上,只是拿腰抵着栏杆,与秦蔓芸行成一个交错的夹角,意态闲闲。   “你这个…这么个讨厌的人,”沉默里秦蔓芸忽然出了声,带着些哽咽,“你总是作弄我,高兴了哄哄我,不高兴了就把我丢到一边…”   薛鸿霖吃了一惊,揽过秦蔓芸,就着阳台玻璃门里透出的暖黄的光,用拇指揩去她脸颊上的濡湿,“我没有,我不过是害怕…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你说谎。”秦蔓芸瞪着他,拨开了他放在她面颊上的手掌,“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害怕,怎么会不知道…”她越想越恨,狭长凤眼里忍着泪,既是柔肠百转也是恨之入骨,神情生动而靡丽,截然不同于白日的清丽,在这蒙昧的暗夜里竟艳色逼人,让薛鸿霖生出一股冲动,既想要极尽温柔的呵护她,也想要暴虐的揉碎她,将她彻底融到自己的骨血里。   “是真的,”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悄悄握紧了拳头,“我面对那些军人都要轻松很多…面对你,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是没有这些经验的。”   二人正挤在这无人的阳台喁喁私语,冷不防头顶的夜空竟接二连三绽开巨大的璀璨花朵,还不待一朵谢尽,另一朵已然开到极致——原来薛司令为了安抚讨好被冷落的五姨太,秘密安排了这一盛大的烟火晚会。   “你爱我吗?”也许是被头顶那极尽华丽而转瞬即逝的烟花所惑,秦蔓芸鼓足勇气终于问出口。   “我爱你,”光影明灭间,他低叹,“至少现在。”   这就足够了,秦蔓芸安了心。她倚在他身边,共同仰头看漫天繁华转瞬湮灭无踪。   他们所在的阳台比较隐秘,但想来依然躲不过众人窥探的眼睛。然而那又如何呢,她莫名处在这流言中这么久,总不能枉担了这虚名。 作者有话要说:  发个糖~   ☆、第三十章   “你这条裙子我没记错的话,又是新做的吧?打扮的这么漂亮,去上学?”秦蔓芸算准了薛沁出门的时间,早早等在灵爽苑门口,果然堵到了精心装扮后容光焕发的薛沁。   “是秦姐姐啊,你吓到我了。”薛沁捂着胸口,有些支吾,“嗯有人约我放学后去书屋”   “喔进步书屋约会啊。”秦蔓芸笑眯眯的看着她,意味深长,“看来舞会上进展挺大啊。某人对你怎么样?”   “挺、挺好的。我、我要迟到了,秦姐姐再见!”薛沁雪白的脸颊上早已飞红,头一低就匆匆跑走了,像个羞怯可爱的小动物。   秦蔓芸也没继续拦着,给薛沁让出路来。舞会过后,薛沁眼见的心情愉悦起来,这事儿显然与突兀出现在舞会上的孔繁嗣有关。只是头先薛沁还只敢偷偷摸摸出去,渐渐发觉秦蔓芸这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胆子才大了起来。偶尔不经意间还会在秦蔓芸面前提上几句孔繁嗣,只是秦蔓芸一旦好奇或不怀好意的追问下去,薛沁又会像这次一样,只肯说些挺好的一类搪塞,旁的不肯多吐露一字。别看她脸皮比纸薄,嘴紧却堪比蚌壳,被问急了也只会把头一低,脸颊飞红。这么闹了几次,秦蔓芸虽然有些遗憾没法深入了解详情,不过看薛沁的样子也知道他们俩应该是挺甜蜜的。也许孔繁嗣这次对薛沁也是上心的吧,近来关于他的一些花边新闻都销声匿迹了,浪子回头虽然稀少,也不是没有。   想到新闻,秦蔓芸才意识到,最近北枝拿来的报纸少的出奇,家里也是自战乱后就再没信寄来。正好薛鸿霖的书房就在附近,秦蔓芸便想着过去问问,说不定信已经到了只是没人送来呢。   显然她今天来的不是很凑巧,薛鸿霖一早就出去了,书房大门紧锁。留下值守的顾副官听见动静,忙从值班室出来,总是含笑的娃娃脸上一如既往热情,把秦蔓芸让进值班室坐下又亲自泡了茶端上来,安顿好后才转身去让人通知薛鸿霖。也许是怕秦蔓芸对着他不自在,顾副官办妥了一切事宜便借口有事出了值班室,只让轮班的士兵继续在门外守着。   不得不说,顾副官走后,秦蔓芸确实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端午那夜被抛下的阴影其实还在,她虽然能体谅他们几分,对着薛鸿霖时也因为近日的交往而冲淡了怨气,但对着同样在那艘船上的顾副官和孔繁嗣,就没有那么容易说放下了。只是到底时过境迁,秦蔓芸也不喜欢一直揪着不放,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值班室来。   值班室不大,布置也很简单,只是胜在收拾的整齐干净。十平的小屋里不过一个方桌几把椅子,靠墙放了张小床,也许是给值班的人休息之用。秦蔓芸一个人等着怪无聊的,本来决意不动桌上摆着的书报,在她喝完第二杯茶后也忍不住了。这些书籍报纸好似都是被人随意翻阅过的,且不甚爱惜,书页被翻得皱皱巴巴,报纸也都是胡乱叠着。秦蔓芸看不过眼,顺手整理了起来。谁知才把报纸摊开,一行醒目的黑色标题便闯入眼帘。   “声明:苏城秦翰章即日起与秦蔓芸断绝父女关系”   秦蔓芸竭力镇静着,返回去看报纸名字,见是南城里比较有权威的《南城时报》前几日的一期报纸,算算时间,应该就是舞会过后没几天。那份声明底下还排布了好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秦蔓芸已是眼前发黑看不大分明了。   正此时,值班室的门被人大力推开,却是顾副官忽然折返。秦蔓芸闻声抬起头,从愣在原地的顾副官脸上看出了些端倪:“你们都知道了,就瞒我一个人,是不是?”   “将军的意思,是为了体贴您…”顾副官满脸为难。   秦蔓芸心里乱的很,只做未闻,抓着报纸直挺挺就走出了值班室,顾副官看她神色不对也不敢拦,只急得亲自出门去找薛鸿霖了。   “秦…秦!”   也不知胡乱走了多久,身后忽然有人大喊,秦蔓芸转身,原来是威廉。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威廉担忧的看着失魂落魄的秦蔓芸,他刚才正要去找薛鸿霖,谁知才走出客房就看到秦蔓芸走了出来,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手上抓的报纸更是让他心中一紧。   “威廉,家里家里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们不要我了吗?”秦蔓芸看着威廉关切的神情,终于哭出了声,她急切的揪住威廉的袖口,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   “看来你知道了,”威廉却不见几分着急,他踌躇了下,眼见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静霆跟我商量过,如果我们错过了那一班轮船,肯定是事情有变,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会接手后面的事情。秦家其实还有最后一些资源没有动用,登报发声明是一个信号,好告诉我他已平安回国,最后的行动就要开始,其次也是为了迷惑秦家,好让他们不至于对付你。”   “这是真的吗?你没有骗我吧?”秦蔓芸半信半疑,旋即又意识到威廉话里的意思,“我哥不,我们秦家要准备对付薛家了?不,不对,我们家没那个能力的,那到底是什么行动啊?”秦蔓芸仰头看着威廉,捉住威廉深黑衣角的手指莹润洁白。   “你就这么担心薛鸿霖吗?”威廉的话语里满是复杂的情绪,秦蔓芸此时却无暇分辨了,“静霆确实不是为了对付薛家,只是尽量保住秦家而已。秦,如果我说”   “什么?”   “如果我说”威廉认真的望着她,他本就眼眸深邃,此时的眼神简直像要将眼前的女孩儿溺毙在里面一样,秦蔓芸无端端的一阵悸动。   “蔓芸!原来你在这儿。”   威廉和秦蔓芸俱是一惊,原来薛鸿霖听到顾副官的汇报后立刻放下了手头的事情赶过来了。他一来,秦蔓芸的神情便全然不同了,只是碍着威廉还在场,不好做出些亲密的举动。威廉看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苦笑一声,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胡乱寻了个借口便先行离去了。   “你的事情办完了么?来的这么急,顾副官告诉你的罢,我现在没事了。”与威廉谈过后,秦蔓芸安心多了。倒是薛鸿霖,来的时候也许是发了急,一向笔挺的军装上多出了许多褶子来,额上也渗出些许汗珠来,秦蔓芸看着有些心疼,上前掏出自己的手帕替他擦拭。   “你知道我并不想你难过的,只是你爹也许听到了那些流言,一时气愤。”薛鸿霖握住她擦拭的手,军帽下黑沉沉的眼一瞬不瞬的盯住她,生怕看漏了她一丝的不快。   “我知道的。你看看,都是你,害我无家可归了,你要怎么补偿我?”秦蔓芸笑着挣开他的手,不愿再多谈,转开了话题。秋风送爽,二人干脆沿着小径慢慢散起步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日定情的芦苇荡来,二人又悄悄坐进了遍地的芦苇里。   “蔓芸,也许你要说我是自私的。这点我承认,可我也不是生来就这样的。我虽然为着舍不得你的私心强留你在我身边,可我又衷心希望你还会遇到更好的人——指不定我是个短命的,哪天我上了战场,一枪打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一枪打死了你,我的故事就完了。”薛鸿霖却不答,也没看她的眼睛。从秦蔓芸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帽檐下漏出的几缕额发,勾的她总想伸手去摸。可是薛鸿霖的话却让她愣住了。他继续道:“真的,从小我就是个不耐烦说话的人,为这,大哥不知道教训了我多少次。一旦对着你,我却又有这么多奇怪的话。你看你的眼睛和你的手,娇嫩无邪,一看就是没吃过什么大苦头的人。你一定不知道,一直以来在你心里最崇拜最无所不能的人,甚至昨天还在跟你说回来如何如何的人,再回来的时候就剩一个残缺的尸体对着你,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还有我母亲,因为担心丈夫和她的几个孩子,把自己弄得半疯了。蔓芸,明天真是一个最不可琢磨最无法把握的词。十九岁之前,我每天的生活就是被押着看书、习武,有空就和朋友出去骑马乱跑。看到了你,我第一次想认识一个女孩,但我不认为会有什么困难。我以为世界就应该是这样的,困难和不可能都不在我的人生里。直到毫无预兆的一天来临,我大哥的尸体被人抬了回来,一个家立刻就没了一半。之后我才知道,快乐、平安、爱情、健康,这些都是不由人控制的,我们明明那么弱小,却拼命说,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要一辈子快乐,好像我们说了就能成真一样。”   “你不愿意一辈子和我在一起也就算了,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秦蔓芸只觉得浑身发冷,嗓子发涩,强笑道。“我知道,别人眼里总是我配不上你的,我们两家又是那样的情形,大约也很难有个好结局。可是管他呢,我和你在一起,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天长地久,我只知道,如果那一刻不答应你,我以后也许会遇见其他更好的人,但我也一定会抱憾终身的。”半晌后,她才学着他的样子,也不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后来他们再没说些什么,只是那一天的谈话,却总像烙印了一种不详的印记在她的心中。      ☆、第三十一章   惜音苑红砖小洋楼的琴房里,钢琴声已经断断续续的响了一个早上,守在门外的健壮仆妇和北枝都站得有些七倒八歪。那些仆妇们虽说是被五姨太派来的,不过她们都是机灵人,并不见如何卖力执行五姨太分派的任务,每日里也只是应个卯罢了,当然她们回去如何交代那又是另一套说辞了。天渐渐冷起来了,琴房里还好,笼起了火盆,又有窗外暖融融的阳光照着,走廊里站着的她们就不好受了,因此众人都盼着今日能早些下课,她们好去厨房里弄口热的暖暖冻僵的身体。   忽然楼下的大门处传来了铁门被拉开的“吱呦”声,不多时木楼梯上便想起了来人沉稳节律的脚步声,众人早已打起了精神站直了身子——不管来人是谁,被看见那样懒散的样子总是不好的。黑漆漆的楼梯口处出现了一个穿着银灰色副官服的清俊年青人,他微笑着向想要开口打招呼的众仆妇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她们出声,以免打扰屋内上课的众人,一边迈着长腿走到了琴房的门外,隔着门上镶嵌的玻璃门洞向内张望。秦蔓芸和薛沁都端端正正的坐在钢琴前,威廉则规矩的站在薛沁身边,指导着薛沁的指法,秦蔓芸独自在一旁对着曲谱练习着。琴房里的三人教的教,学的学,都很认真,并没有注意到门外多了一人。   “笃笃”清脆的敲门声让屋内的三人都抬起了头,来人推开门,温和有礼的开口,“桑切斯特先生,麻烦您随我去一趟书房,将军有些事想要请教您。”   “现在吗?”威廉有些诧异的注视着青年。   “是的。”青年虽然一直笑着,多余的话却一个字没有,正是薛鸿霖倚重的罗副官,“秦小姐,将军交代我转告您一声,这几日公务繁忙,您和薛小姐用餐就好,不必等将军。”秦蔓芸不意罗副官这趟过来还有自己的事,闻言有些惊诧,仍然含笑应了,顺便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和饮食之类的话让罗副官转述。   室内的气氛看似随意轻松,威廉却注意到了罗副官的些许异样,然而本该也能察觉的秦蔓芸的神思却早已转到那个不在此地的人身上去了。威廉苦笑一声,他早该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的。   “这样吧,我再弹首曲子给她们示范下就下课,时间不会很长,罗副官你看怎么样?”威廉询问的看向罗副官,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坐在了薛沁让出的位置上。   这日的阳光一如他和秦蔓芸琴房初见那日,灿烂明媚,然而他对她怀揣的感情却注定没有见天日的一天。他之于她,永远是哥哥的朋友,是西洋来的绅士,是曾酒后错抱过她的人。   卷起的衬衫袖子雪白,他十指灵活在琴键上飞跃,指下流泻出的正是那首初见时的曲子,热烈而悲哀,只因那本就是纪念一段无望的爱情故事。他冰蓝色眼睛里涌动着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像要将她直直的望进心里去。   那一日,他说,“我的名字是,威廉桑切斯特。”威廉的含义,是忠诚坚定的友人。   **   薛鸿霖的书房大门紧锁,罗副官请威廉进去后,便挥手让站岗的卫兵去值班室吃饭休息,自己守在了门口。   “你认识秦静霆。”薛鸿霖开口,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是的。”威廉没有辩解。   书房内又陷入了紧绷的平静中。威廉曾经设想过这种情形,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到底对薛鸿霖怀了些愧疚。薛鸿霖对他,一直是以朋友身份真诚相待的。现在走到了这种地步,秦蔓芸已经是不可能跟他走了,他知道自己也该尽早脱身离去,却因为一直放心不下秦蔓芸而一直滞留在薛家。如今薛鸿霖自己一口道破了,威廉蓦然有种解脱的放松感。毕竟依薛家的财力和势力,查出秦静霆在国外的行踪只是时间早晚而已。该庆幸的是,也许无人察觉他对秦蔓芸的情意,她的情路本就太过艰难。   “我以为你我是朋友。”薛鸿霖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金发青年,语气里有他自己才能察觉的失望。   “润之,我真的很抱歉,来之前我并不了解你。也许你不愿意原谅我,但是除了静霆这件事,我确实也把你当成了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你知道的,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那么,你知道还有句古话叫做,”薛鸿霖直视着威廉,一字一顿的道,“‘朋友妻,不可欺’吗?”当他听到罗副官有些迟疑的报告说,威廉与秦蔓芸有些太过亲密了,当他看到罗副官送上来的调查信息显示,威廉曾经匿名托人购买了两张开往美国的头等舱船票,而日期就是他离家上战场的日子时,他的心因为想到秦蔓芸可能有的对威廉的感情而痛苦不已。直到他得到关于秦家长子行踪的最新报告,发现威廉可能是受秦静霆所托而来救秦蔓芸时,他一直煎熬不已的内心才稍微平静些。他知道自己太过矛盾,明明在此之前一直对秦蔓芸冷淡的是他,在一起之后对她说希望能有一个更好的人出现的也是他,甚至威廉确实比他更好,同样的年轻,家境富裕,而且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的障碍。虽然秦蔓芸最后选择留在他的身边,可是他仍忍不住的嫉妒起他的好友来。   迎着薛鸿霖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威廉的心不由狂跳着,他的表情却一直是沉静淡然的:“静霆是我的好友,我一直把秦当成妹妹,你不应该怀疑她对你的感情。而且,我早已经对神许了誓,将我的一生全都奉献给耶稣基督。为了这个誓言,我愿意终身不娶。”威廉知道自己撒了谎,还用了自己最不愿意亵渎的耶稣之名撒谎。可是他想到那个茉莉一样清净洁白的女孩儿,心轻轻抽痛着,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对自己说。   “你走吧。”半晌后,薛鸿霖对威廉道。威廉知道,薛鸿霖相信了。“离开南城,不要回来。再见面,我们不再是朋友。”   **   威廉当天就由罗副官亲自送往了火车站,薛沁听说后很是惊讶,但薛鸿霖说威廉有急事在身,来不及一一道别就走了,薛沁虽然有些遗憾和不舍,也只能接受了。秦蔓芸隐约察觉了什么,薛鸿霖对她的态度却一如从前,她也就掩耳盗铃般的不去提。   只是上了一半的钢琴课终究是难以为继了。钢琴这种西洋乐器在这个年代绝对属于小众奢侈品,会的人本就不多,更别提还能教别人了,虽然薛鸿霖答应了她们再去寻一个钢琴老师来,但短时间内肯定是寻不来了。秦蔓芸和薛沁只好自己有空时便练习下之前威廉教过的东西,那时候,她们总会想起那个绅士有礼的英俊青年。   夜深人静的时候,秦蔓芸会想的更多,她想起那个异域青年初见时的笑,想起他安慰她读的那些句子,想起他带着酒气的拥抱。她不是没想过薛鸿霖因为发现了威廉来带她走的事实,才将威廉赶出了府,可是她总是会拒绝设想薛鸿霖会不会对威廉不利。因为每到这时,她总是不由自主的就倒向了薛鸿霖那一边,拼命为他辩解了起来。虽然她知道自己理应追根刨底的打探威廉的下落,并确认威廉安全无虞为止。毕竟威廉总是因为要来救她才担了这份风险来到薛府的。可是她又总安慰自己,威廉是西洋人,外籍人士在中国一向是有特权的,况且薛鸿霖也说将他送走了,想必生命之危是不会有的。薛鸿霖还不至于骗她,他说过的,他对她一向是诚实的。   她遇上他之后,就好像丧失了所有公正的立场。迟早会有报应的罢,可她也顾不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本月完结。 谢谢一路相陪~   ☆、第三十二章   十二月底的时候,薛鸿霖告诉秦蔓芸,要带她去别院住一段日子,让她收拾下东西,看看想带谁一起去。秦蔓芸想了半日,薛沁还没放假,且正与孔繁嗣好着,肯定不会跟她走了,那么能带的人也就只剩北枝了。   他们出发去别院的那日,只有董太太和薛沁送行,薛司令和五姨太都没有出现。董太太有些不自然的为薛司令遮掩道:“司令他近日公务繁忙。五姨太又是刚有的身子,也不好太走动。”顿了顿,她伸手替秦蔓芸整理了下灰呢子大衣的领口,又低声道:“你随润之出去避避也好外头嚼舌根子的人太多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最紧要的是,你和润之好好的。”秦蔓芸不知怎的眼睛一酸,就好像那些受了委屈的孩子,明明一个人的时候再难过也可以忍住不哭,可是回到家中却受不住亲人一句轻轻的安慰。   他们的小轿车开出去老远,回头望去,董太太和薛沁还立在原地。车身行进的摇晃中,秦蔓芸搁在座椅上的手忽然被薛鸿霖握住,好似无声的安慰。她望着他的侧脸,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回握过去。   别院位于南城左近的安童古镇内,名为梧叶别院。那一带风景秀丽,基本都是些富人别院,且近些年随着西学东渐的风气,这里的建筑或多或少都带了些西方色彩。梧叶别院更是如此,一进院门便是一座西式的三层小别墅。又因为秦蔓芸平日喜欢看书弹琴,别院里特意建了个类似于图书馆一般的藏书阁。那架钢琴也被一道搬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安置在了玻璃琴房中。   “这幢小楼是宴客厅吧,上头镶的彩绘玻璃倒挺别致的,看着像教堂里用的。”秦蔓芸笑着道。薛鸿霖尚不置可否,罗副官笑着接嘴道:“您果然喜欢。这就是将军特意不远万里从意大利一座教堂里高价买下来的,将军说您和四小姐都爱读圣经,看见这些说不定会开心。”秦蔓芸闻言却是嘴角笑意一僵,她又想起了不辞而别的威廉。她忙低头掩饰了过去,幸而罗副官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依然介绍道:“还有方才您看过的那个藏书阁,地上铺的方砖也是将军特意从法国定制的。将军买下这座别院后,亲自设计了图纸,从国外买来了那些材料,这座梧叶别院完完全全是为您改建的。”   “行了,国平,你去书房吧。”一直沉默不语的薛鸿霖瞪了罗副官一眼,语气倒是不怎么严厉。北枝早已偷笑不已,此刻便借口去整理行李,和罗副官一起离开了。秦蔓芸心下稍缓,笑着道:“怎么忽然想着要弄这么一座别院?”“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适合被藏起来?”“我是比不得你们南城里的一等名媛,也不见得就这么见不得人了。”也不知被哪个字刺了下,秦蔓芸冷了脸,转身欲走。   “蔓芸!”薛鸿霖几步追上前抱住闹别扭的秦蔓芸,她在他怀里犹自挣扎不休。“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又何必这么敏感。”“我倒是不愿多想,那样只怕更要被你们薛家耍的团团转呢。横竖现在我爹跟我断绝了关系,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确实配不上你们薛家的门第,你薛大将军还能想着买个别院将我养起来也够有情有义了。”   “够了!”薛鸿霖眉头紧锁。   “我对不起。”秦蔓芸一时口快,发泄过后也有些懊悔。她知道薛鸿霖为了与她在一起承受了薛司令很大的压力,之所以将她带离薛府也只是出于保护她的考虑。她爹登报更是与薛鸿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威廉的忽然离开,薛司令的彻底变脸,以及外界尘嚣直上的流言蜚语,让她心中的不安全感愈积愈多。“你说的对,我最近真的太敏感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的。”秦蔓芸颓然靠在薛鸿霖的怀里,不敢抬头看他。   “威廉的事我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多想。”薛鸿霖叹息一声,“我总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你为什么想把我藏起来?”   “在苏城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这么想了,”薛鸿霖握住她的肩,微微俯身,细细看她弯而长的眉,黑而清的眼。“后来在南城郊区再见到你,我还是这么想。我们身边总是围了太多不相干的人,就是现在,这个别院里也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人。私心里,我觉得你离了那些人会更快乐些。”   “那我们也许只好偷偷往哪个山野老林里一钻,做野人去了。”   “也许罢我只怕你迟早有一天会后悔,跟我一起太艰难了些。”   “我说过的,我只要现在快乐就好。”   **   不知是薛司令要给薛鸿霖一些教训还是薛鸿霖自己暂时推脱了公务,初搬到梧叶别院的日子很是悠闲。每日里薛鸿霖晨起跑步、练武,秦蔓芸便备了茶水毛巾,陪在一旁。秦蔓芸的钢琴练习也没落下,时不时的会去练上一段。琴房里还有台留声机,那时候唱片种类也不多,就几张翻来覆去的放。有时薛鸿霖耐不住秦蔓芸的一再缠磨也会陪她跳几支舞。别院里备了厨子,不过也许是前段时间憋狠了,秦蔓芸更喜欢拉着薛鸿霖出去下馆子。或者干脆一整天都待在外面,连吃带玩,电影院、百货大楼、咖啡馆、赌场,洋人开的大饭店、印度绸缎庄周边的一圈甚至更远些的地界都玩到了。   这天他们二人午时才出的门,眼见的阴沉沉的天转瞬飘起细碎的雪粒子来,怕万一雪下大了车不好开,他们便改了计划,就近去了镇上的一家饭店吃午饭。这家店看着不起眼,实则只接待一些熟客,若是无人引荐,怕是连门都进不去。也因为门槛高,保密措施和服务质量尤其是菜品的口味都很不错。现在是冬季,最适合吃羊肉等温补之物,这家店做的炖羊肉就是一绝,羊肉炖的酥烂,没有一丝腥膻气,肥而不腻。薛鸿霖带秦蔓芸来过一次,秦蔓芸这样往日不爱吃羊肉不沾肥肉的人吃过一回,便一直惦记着再来一回。   他们二人一进店,便被穿着黑布褂、拖着油亮大辫子的侍者直接引到了二楼临窗的包厢里坐着,除了厚重的大衣交由侍者挂在门后。茶水和垫肚子的点心先上了,点完了菜,不过片刻热气腾腾的各样菜品就一一上桌了。外面雪越下越急,已是一片琉璃世界,屋内却是笼了两个烧的旺旺的大火盆,雕花木窗开了条小缝留着透气。   薛鸿霖食量大,秦蔓芸近来胃口也不错,因此点了两个肉菜两个素菜并一个汤。菜色虽不出奇,只是些江浙一带的家常菜,胜在食材新鲜,厨子手艺好,两人都吃的很是满意。薛鸿霖一向吃得快,但他不管多饿都是两碗饭下肚就放筷,因家中教导过吃饭不可过饱。秦蔓芸听说后很是笑话了他一顿,看他平日里吃饭这么快,以为他是那种不太讲究的人,原来也还是知道要养生的。薛鸿霖自己也清楚,只是一时难以改掉这个习惯。   这回又是薛鸿霖先吃完了,秦蔓芸早已习惯,只顾低头吃自己的,慢条斯理的挟了筷青菜吃了,又接过薛鸿霖盛来的汤小口小口喝着,再过了一刻她才放下碗筷,取了帕子细细擦嘴。吃完饭他们也不急着走,招呼了侍者将桌上的杯盘收拾了,再泡壶祁门红茶并些牛肉干、瓜子花生等零嘴端上来。这么冷的天,还有什么比舒舒服服的坐在温暖的室内,一边喝茶烤火一边安静赏雪更美妙呢。   只是饭后久坐容易困倦,秦蔓芸坐不多时便起身走到窗边站在玻璃窗前看起雪景来。他们这包厢楼下能看到饭店内的露天庭院,里面布置了假山流水一类的景物,清幽无比。平日里多是供客人饭后散步休息,并些孩童游玩戏耍之用。不过今日因为天寒,庭院里空无一人。假山边上载的几株梅花倒是在这寒冬季节开得正好,映着漫天白雪,更是艳丽无比。秦蔓芸正看的出神,忽然见那假山下闪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来。那女子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做少妇打扮,穿着厚重的冬装却依然能看出曲线玲珑的身段,只是一直背对着秦蔓芸站着,看不见正脸。不多时假山下又慢慢走出来一个男子来,与那少妇并肩站在梅树下。秦蔓芸这回看了个仔细,那男子应该有些年纪了,面容虽不见多少老态,两鬓却有了些许花白。他身量清瘦,周身气质极好,只是整个人带着掩不去的病态。秦蔓芸本以为他们二人是叔侄或是父女之类的,谁知那少妇也许是见四下无人,他们站的地方又比较偏僻,行动间竟渐渐带出些别样的亲昵情愫来。   “底下二人应该是住在我们隔壁院子里的缂丝商人苏清让和他前年娶的继室许氏。”秦蔓芸正看得有些怔楞,忽然听见薛鸿霖在她耳边淡淡说着。“那许氏作风大胆,名声不太好。不过这几年代替苏清让打理过几桩生意,与薛家有些接触,为人还算不错。你若是在家无聊可以找她结识一二。”薛鸿霖没告诉她的是那许氏出生家道中落的书香世家,为了嫁给大她三轮的苏清让与家里闹翻了,也落下了个一个贪图富贵的名声。当然个中详情却是只有当事人才能知道了。薛鸿霖不说,秦蔓芸自己也揣摩出了一二。只是她看着那花树下的一对夫妻,心续复杂。那许氏看着确实是个活泼爱笑的,与苏清让玩闹间不时转过脸来,眉眼艳丽,生的如鲜花嫩柳一般。二人的互动也是情意绵绵。如果她身边站着的男子再年轻些,看着倒确实是一对让人艳羡的恩爱伉俪,现在看着总有些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错配感。   雪扑簌簌的落着,越积越多,楼下庭院中的二人许是耐不住严寒,不过片刻就离开了。秦蔓芸倚在薛鸿霖怀里,二人静静望着再次空无一人的庭院和在风中轻颤的梅花,一时无话。      ☆、第三十三章   民国九年的春节在二月二十日,比往年都要迟些。这也是秦蔓芸第一个没有与家人一起过的年,幸好还有薛鸿霖陪在她身边,让她不至于太寂寞。   春节期间街面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都要歇了业,天气也实在冷的不适宜出外活动了,薛鸿霖和秦蔓芸便索性关起院门,谢绝了那些消息灵通人士的来访,清清静静的过起节来。两人正是情到浓时,只除了夜里不同房,他们行动间与那些新婚的夫妻并无二致。兼之平日里相处不需避人,一时更是好得蜜里调油,如胶似漆。   日历很快就翻到了三月,这天清晨秦蔓芸正与薛鸿霖坐在餐桌前一边计划着元宵夜出去看灯的事,一边随手翻着新送来的《南城时报》。据说安童古镇上的灯会一向非常具有地方特色,加上此地颇为富庶,承办的官员都很用心,灯会已然成为古镇的一大特色,每年都会有外地游客特意赶来参观游玩。因此秦蔓芸听过罗副官的介绍后,很是心动。此时说是二人计划着,也不过是秦蔓芸在说,薛鸿霖时不时点个头表示自己在听罢了,这些小事上,他总是随着她的。不料秦蔓芸说到一半竟没了声音,薛鸿霖抬头一看,秦蔓芸正捧着报纸看的入神,两条纤细的眉毛认真的绞了起来。   薛鸿霖不由自主便出声询问道:“今日的报纸上说了什么?”   “孔繁嗣被任命为中央政府情报局副局长了我不明白,他身后外国势力再大,不也只是一个商人吗?怎么就这么轻易入了仕?这职位应该算挺高了吧。”秦蔓芸是真的不懂,她向薛鸿霖倾过身子,把那篇报道指给他看。除此之外她还有些隐隐的为薛沁担心,因为报纸上说孔繁嗣这几天便要去南京上任,如果他就这么一去不回或者干脆与南京的名媛结婚,别说薛沁与孔繁嗣还只是交往阶段,即便已缔结了婚姻的契约,依然不会有什么人指责孔繁嗣的不是,毕竟现在社会上打着“自由恋爱”的名头行抛妻弃子之实的名人先例一大把。   “你不知道也正常。”薛鸿霖扫了一眼报纸,沉吟道,“孔繁嗣这人确实不简单,我曾派人查过他,他身后除了外国势力在支持,应该还与直系那几个掌权人有关联。他借着明面上的商人身份,暗地里策划了很多针对反直系人士的刺杀行动,这次不过是把身份亮明了。”只是选的时机实在微妙,薛鸿霖敏锐的感觉到了其中的暗涌,但他并不打算告诉秦蔓芸这些。随口说了些灯会的事情,薛鸿霖三言两语就将秦蔓芸的注意力转开了,二人继续说说笑笑吃早餐。   然而这一日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日子。晚上九点钟的光景,薛沁忽然失魂落魄的出现在了梧叶别院的门口。那时薛鸿霖和秦蔓芸散完步正准备各自回屋去睡了,听到门口的仆人回报,都有些吃惊。秦蔓芸心中更是一沉,怕是她早晨的猜想被料中了。果然薛沁一见到秦蔓芸,便不顾薛鸿霖也在一旁,扑上来抱住秦蔓芸好一阵委屈的哭。开车护送薛沁过来的顾副官顶着薛鸿霖质疑的目光很是苦恼的站在一边,娃娃脸上常年带着的笑也挂不住了,来的路上明明一切都好好的,除了这位薛四小姐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不过大家都知道她生性安静,不爱说话,因此顾副官也不以为意,谁知道进了门来这么一出。   秦蔓芸被薛沁哭得心慌意乱,碍着在场众人,只能含糊的哄着她。好在薛沁哭了一阵,心头憋闷稍缓,自己回过神来了。她对着薛鸿霖只推说自己是在家中待的不开心,想念秦姐姐了,学里正好放了寒假,这才连夜赶过来。听在众人耳里自然以为薛沁说的是五姨太,毕竟在场众人,包括远在别院的薛鸿霖,都耳闻过这位自从有孕后被薛司令宠上天的五姨太在家中作威作福的事例。秦蔓芸见薛沁此时还护着孔繁嗣,一时也是摸不准她的心思,不过好歹薛鸿霖面前是糊弄过去了。她赶紧让众人各自散了,将薛沁往自己屋里带去。   问出薛沁果然忘了吃晚饭,秦蔓芸将北枝打发去厨房要碗汤面来,便关了门细细盘问起薛沁来。原来那孔繁嗣自从与薛沁谈起朋友后,开始确实收敛了许多,只是到底浪荡惯了,不过几个月就故态复萌,重新周旋于各路女星、名媛之间,只是薛沁没有耳闻罢了。今日的报道出来前,孔繁嗣已经对着薛沁有些冷淡了。看到那报纸,薛沁才发觉自己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她慌张的跑去孔繁嗣的府邸寻他,心底竟还抱着一丝希冀。然而他已是完全变了一副声气。   孔繁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椅上,无所谓的看着她:“四小姐有什么事快些说吧,朋友还等着为我送行呢。”他冷冷的打断她的话:“我以为四小姐一向冰雪聪明,应该能明白我这几日的退避。孔某自觉位卑人轻,配不上薛府的四小姐。”当薛沁无措又难堪的想要跑开,他在她身后却忽然叫住她,她以为孔繁嗣回心转意,转身看他果真笑着,淡淡道:“四小姐应该不是那等小器之人,分别之际,难道不应该为昔日朋友送上一句祝福吗?”   那一刻,薛沁觉得,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孔繁嗣,冰冷,刻毒。她所认识的是孔先生,是那个在她面前风趣幽默、宽厚深情的强势男子,而不是眼前这个陌生到让她充满恐惧的孔繁嗣。   “秦姐姐,你说的是对的。”滚烫的汤面早已端上来了,然而薛沁一直没有动筷,任凭那碗面在她面前放到没有一丝热气。她垂着头,五官黯淡的掩藏在长发的阴影里——孔繁嗣喜欢长发,她就不再剪短头发——声气低微的道,“可是我没办法怪他,也许在你眼里,是他一直勾着我,可我清楚,我是自愿上他的当的。”怨不了他把她当傻子耍。   秦蔓芸坐在一边,如鲠在喉,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她忽然想起有一晚她们挤在梧桐苑的一张床上促膝夜谈,她问薛沁,有没有喜欢的人。也许夜色的遮掩让薛沁脱去了白日里的怯懦,帐子里明明没有光,她的眼睛却那么亮。秦蔓芸永远记得那一刻,身边的女孩温柔而满足的笑着道,她喜欢孔先生,只是这样远远的看着就很好。   那时候她们都还未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那时候她们不知道有些愿望不实现要比实现了好。年少时最初也最牵动人心的爱,离散后留下的刻痕也会是最深的。   第二日清晨,薛沁剪短了长发,看起来又是与从前别无二致的那个薛沁了。   **   又过了一日,隔壁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了巨大嘈杂的乐声,夹杂着一些哭声和模糊的人声。罗副官出门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隔壁的家主苏清让病逝了。薛家与苏家平日里有些往来,薛鸿霖于情于理都该登门吊唁一番。谁知他带着秦蔓芸才进灵堂,还未与苏清让留下的遗孀许太太说上几句话,一伙人就在一对中年夫妻的带领下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老父尸骨未寒,已长成的孩子就要与年轻后母分家产——世间屡见不鲜的事件。薛鸿霖只得带着秦蔓芸折回了梧叶别院,临走时,秦蔓芸见那许太太虽然眼底还带泪,对上那对继子夫妻倒是一点不畏惧的样子,想来应该不会太吃亏,于是心中稍安了些。   这一日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二人慢慢走回自家院中,望着冬日暖阳穿过稀疏的树影投在地上,不由在掉光了叶子的白玉兰树下驻足。   “润之,全唐诗里有首诗——”   “你知道我不爱读这些。”   “知道你读书少,我念给你听,‘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我从前并不觉得如何,这两年却渐渐有些感悟了,这诗里讲的真是世上最悲哀的一件事。人一辈子能遇见的不过就那么些人,能产生好感的人也许很多,最终能走到一起的人却寥寥。在遇见最终的那个人之前,我们并不能知道对方到底身在何处,是英俊还是丑陋,是健康还是疾病缠身,甚至那人因为在世间等得太久而老到死去了呢。爱情真是最不可捉摸的事,可我们依然会为了这一点不可捉摸的爱奋不顾身。”   “蔓芸,我们不一样。”   “是啊,我们在恰好的年纪遇见了。”   薛鸿霖不会明白,为什么秦蔓芸明明是含着笑望过来,他却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隐秘的忧伤。他们本应阻隔在各自的时空里,各自体味悲欢离合,然后生老病死,注定耗尽一生寿元寻寻觅觅都不可能相爱相拥。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命运的奇迹。 作者有话要说:  不,你们的相遇,是作者的脑洞。   ☆、第三十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修了下最后几段。 快结尾了卡的不像话,唉。   南城薛府,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大门口。副驾驶座上的青年率先下车,绕到车身另一侧为车内人开了车门,随后恭敬等在一边,车内很快走出一个敛眉肃目的军装青年。这一大早出现在薛府门口的二人正是薛鸿霖和罗副官,他们并未在门口逗留,略交谈了几句便一前一后的相继入了府。   今日是元宵节,薛鸿霖本与秦蔓芸说定一起出外游玩,不料顾副官来的更早——薛司令命薛鸿霖回府处理公事。前几日薛司令便一直派人三催四请的,只是都被薛鸿霖拒了,秦蔓芸想着他们父子间若真闹僵了也不好,虽然心内有些失望,仍温言劝着薛鸿霖回去了,只是说好入夜后等他赶回来一起看灯。   这边薛鸿霖进到书房里,同样军装笔挺的薛安昶薛司令将他的二儿子上下一打量,从鼻子里冷冷哼了声,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扔过许多份公文来。薛鸿霖懒得管他爹在想什么,捡起公文便看了起来,书房内气氛倒奇异的平和。想象中父子见面的火爆场面没有出现,紧张的守在外面的罗副官、顾副官并薛司令的几位副官都松了一口气。   堆积的公文全都处理完已是近晚时分了,这还是薛鸿霖中间没有停歇拉着罗副官一起赶出来的。薛鸿霖本想立刻赶回梧叶别院,薛司令此时倒好似来了兴致,非要他留下一起吃晚饭,得到消息赶来的董太太也一直拉着他,劝说了几句便红了眼眶。对着薛安昶的要求薛鸿霖尚可拒绝,对着大哥留下的遗孀那一句“不留”却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了。算着若是路上加快速度也许回到安童古镇还能赶上陪秦蔓芸看一会儿灯,薛鸿霖默默随着收了泪喜笑颜开的董太太入了座。虽说今晚只是一般的家宴,董太太仍为了薛鸿霖的出席开了宴会楼顶部的“九酝厅”,整治了一大桌丰盛席面。本推脱身体不舒服说不出席的五姨太竟又来了,一件珠粉色小羊羔皮的大衣,一进门便脱了递给她的丫头青釉拿去挂起来。里面是一袭立领黑色暗花光绸旗袍,领边镶了一圈融融的白色貂毛,衬的五姨太身段玲珑,气色极好,半点没有寻常怀孕妇人的浮肿憔悴。一身绛紫色家常长袍的薛司令笑呵呵坐在主位,少了白日里笔挺军装的映衬,又有这么一位娇花嫩柳似的姨太太在一旁,大厅吊灯的煌煌灯火下,薛安昶看起来终于如同他这个年纪的同龄人一般,露出了几分老态。   薛鸿霖心中不知何种滋味,有些食不下咽的,加上仍惦记着在梧叶别院的秦蔓芸,菜没吃上几口,倒不知不觉被劝着喝下了几大杯白酒。饭吃到一半,薛安昶的副官忽然上来,许是有些急事,薛安昶匆匆忙忙就走了。董太太起身去如厕后,大厅里圆桌旁便只剩了五姨太阮怜珠和薛鸿霖。阮怜珠从入席起便有些心不在焉的,嘴上照旧敷衍着薛安昶,眼睛却不由己的总往薛鸿霖身上出溜。此时四下无人,她早停了筷,斜签着身子倚坐在包裹了锦绣图案的高背椅上,一双莲藕版素白娇嫩的纤手只玩弄着衣襟前别着的玫瑰胸针,颇有几分幽怨哀怜的意思。薛鸿霖却只做视而不见,敛目坐着,自顾挟菜喝酒。阮怜珠咬了唇,想碰薛鸿霖又不敢,又拿了玉葱般的小指勾刮着红毡桌布,几乎要将那一块桌布刮出花来,精心养起来的二寸来长指甲上饱满的血红色蔻丹像要滴落下来,半晌幽幽开口:“润之,你也是看见了的,你爹,老了啊。”   “那么,还要请姨娘平日里多费心照顾。”薛鸿霖眼也不抬,淡淡答道。   阮怜珠一窒,强笑道:“是,我嫁了你爹,自然要日日守在他身边的。可你不知道,夜里躺在一个正在飞快老去的身体旁有多么可怕,那身体腐朽的味道,一天比一天松软、干瘪下去的肌肉,你摸过就知道,有多可怕???”她喃喃着,眼角有泪缓缓落下,两腮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太激动,晕红一片,显出一种凄怆的艳丽来。“姨娘,你喝多了。”薛鸿霖皱眉,冷冷打断。他干脆起身出了厅,叫来了守在外面的青釉,让她扶五姨太回房休息。   青釉有些不明所以,她取了衣服跟着薛鸿霖进来时,五姨太已经收了泪,端正的坐在椅子上。青釉不敢随便问,只默不作声的过去服侍着五姨太穿回了大衣。仔细扣好衣领旁边的一粒珍珠纽扣,阮怜珠一阵风似的转身走了,再未看薛鸿霖,倒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个封闭的大厅里发生的一场荒唐的梦似的。   厅里重新安静了下来。薛司令和董太太一去好半天都未回,薛鸿霖经了阮怜珠这出,再吃不下,有心要走,又惦记着还未告知他们二人,一时也只得按捺下心思。屋内烧了火盆,太热了些,薛鸿霖待不住,起身往阳台上走去。三月的天黑得早,不过五六点光景,大地便已经彻底沉进了黑暗里,一轮初升的月亮巍颤颤挂在天边,纤尘未染,像孩子稚拙纯净的眼。他记起也是这样的黑夜,相似的阳台,夜风,他曾与秦蔓芸一起看了烟火表演,那是在宴会厅的阳台上。而他最初望见了秦蔓芸呢,那已是四年前苏城的阳台上发生的事了。一想起秦蔓芸,方才阮怜珠对他说的那些胡言乱语带来的不快终于慢慢散掉。   之前灌下去的那些酒终于开始发散,薛鸿霖在凛冽的寒风中并不觉得如何冷,反而因为被蒸腾而上的酒气包围的缘故,迎面的风都带着一些暖,像秦蔓芸在他脸上落下的轻吻——那暖的是秦蔓芸扑在他脸上咻咻的鼻息,冷的是她满头微卷深棕的长发。他学着秦蔓芸惯常的姿势,趴在阳台的栏杆上。遇到秦蔓芸的那一天,曾经体味过的那种细小的快乐再次充盈在他的身上。他也许是醉了的罢,那也是因为秦蔓芸而醉的。   一双柔软洁白的手忽然自身后伸出,抱住了薛鸿霖的腰,身后人温暖的脸颊紧紧的贴着他的背,未梳起的长发缠绕着他和她,姿势亲密而依恋。   “表哥???”   身后人迷恋渴求的低喃却似惊雷,将薛鸿霖昏沉的神智唤回清明。薛鸿霖不动声色的转身,扯开来人的手:“谢菀,你这是干什么?”   “表哥,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的心思!”身后的人不是谢菀是谁。   她在夜风里尽力仰高了头,想要在薛鸿霖冷漠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她湖蓝色提花短袄的宽大衣袖在夜风中空荡的翻飞着,像她不安嫉妒的心。长发飘起来迷了她的眼,谢菀一动不动的,只是哀恳的看着他的眼。她怎么能甘心,明明是她先喜欢上薛鸿霖的,论相处时间秦蔓芸也远远不及她,难道就因为当初她比秦蔓芸晚一步遇到他,就无论如何也进不到薛鸿霖的眼里了吗?为了他,她改变了自己的所有去迎合。她到底哪里比不上秦蔓芸?   “我该走了,蔓芸还在等我。”薛鸿霖有些不耐烦,今晚留下来吃饭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   “表哥,难道你就不奇怪,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而薛伯伯和大嫂这么久都还没回来吗?”谢菀不再看他,转头望着阳台栏杆外浓重深沉的夜色,轻轻吐出的一句话就让薛鸿霖站在了原地。“你知道的,直系军最近锋芒毕露,他们计划对皖系军动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薛家在皖系军里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势力了,但我记得没错的话,薛伯伯对上段斯箴,虽然赢了,薛家还是伤了元气的。上头那位听说近来对薛伯伯也有些不满,直系军一旦发难,薛家首当其冲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你娶了我,凭我们谢家的关系和我爸妈对我的疼爱,局势就不一样了。”   “这是你们谢家的意思?替我转告叔叔,薛家还不到那地步。我对你也没兴趣,你要是想结婚可以找张家长子。”薛鸿霖冷静的看着谢菀,他说的那人是直系军里权利最盛一人的儿子。白酒的后劲虽然还在,但薛鸿霖还不至于晕了头,局势如何他心中早有数,确实如谢菀所言,但也并没有到令他困扰的地步。只是谢菀能出现在这里,只能表明薛司令和谢家都有这个意思,至于大嫂,也许是被薛司令刻意绊住了。   “这是我自己的意思。我说过的,我喜欢你。除了你,我谁都不要。”谢菀不以为意,一再坚持道。她知道,就在她来的前一刻,眼前人还在思念着别人,可是谢菀更清楚,这是她唯一能拥有薛鸿霖的机会,她无法放弃。从小到大有那么多人对她表达过爱意,富有的、俊美的、才华横溢的???她却从来不屑一顾。而唯一动过心的薛鸿霖,凭她谢菀的容貌与家世,没有道理会得不到。   “即便我娶你只是为了谢家的支持?”   “是的,即便如此。”   只要薛鸿霖答应娶了她,她会倾尽自己的一切、谢家的一切去帮他,到那时薛鸿霖会知道只有她谢菀才是适合他的人。   总有一天她会让他忘了秦蔓芸,她有这个自信。      ☆、第三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  要啥自行车啊! 民国初年自行车的普及情况没考据,外国是挺流行了。 改动了一个人物的名字   梧叶别院内,秦蔓芸等了很久,薛鸿霖都没有回来。一向吱吱喳喳不消停的北枝难得没了声,看着比秦蔓芸还急几分。眼见着屋里的大钟都已走到晚上八点多了,秦蔓芸有些气恼,干脆不等了,穿上大衣拉着薛沁和北枝一起上街看灯去。   今夜的安童古镇一扫平日的清雅安闲,处处花灯如昼,人声鼎沸。待在家中还不觉得,踏出了院门才切实感受到一种节日的氛围。走在热闹的人群中,晚风吹动高高悬挂的各色花灯,投下斑驳暧昧的明黄光晕,头顶更高些的墨蓝天空里,月亮圆团团的一整个挂在天边,白净羞怯。秦蔓芸忽然想起某一年的元宵夜,哥哥秦静霆偷偷带着她出来玩。灯会散场后,所有人都挤挤挨挨的往家赶,秦静霆不知道从哪里借了辆自行车来,载着困顿的她急匆匆骑上青石板的小路。那一晚看过的花灯她已经模糊了印象,记忆里唯一清楚的却是从车后座上抬头看到的那一轮同样明净圆白的月亮。哥哥卖力的蹬着车,怕回家晚了被发现,而她没心没肺的安稳坐在车后座上,揪着哥哥的衣服困得直打呵欠。自行车的两个大轮子轻快的辗过青石板路,周围渐渐看不到行人的身影,路边草丛里虫子的声音却悄悄响了起来,她从那困顿的快要挣不开的眼睛里偶尔望出去,身后永远安静追逐着那一轮明净圆白的月亮。   然而那时候车后座上的快乐秦蔓芸已经很久没有再感受过了。好像爱上一个人,整个世界都变了样。月亮不再是当年那个月亮,快乐也不再是那种简单的快乐。有时候一点回应就心满意足,有时候又受不了丁点冷落。   秦蔓芸和薛沁出门时还是意兴阑珊的,此时被周围节日的氛围浸染着,渐渐有些无端的快乐起来。然而看着花灯下成双成对的人,秦蔓芸嘴角的微笑总归还是带了些惆怅。前几日里她想了那么多的计划,此时一个也不想去尝试。路边总有调皮的孩童互相追逐扔掷着花炮,顽劣些的还会往行人身上扔。他们一行人为了躲避这些扔花炮的孩童走得稍微偏离了些大路,拐角的阴影里忽然蹦出一个矮墩墩的小孩来,直往秦蔓芸的身上扑,把众人唬了一大跳。小孩不过四五岁的样子,穿一件檀色镶灰鼠毛长袄,一头短发修剪的整整齐齐,脚底下踩的小皮鞋沾了些灰,看得出应该家境不错。北枝还以为这孩子也是想冲人扔花炮玩的,本想护着秦蔓芸躲开,谁知这孩子一头扑过来就抱着秦蔓芸的双腿不放,声音惊慌发颤却不失条理的道:“姨姨,有坏人想把我抓走!我爹是舒清让,您能把我送到槐树街上的清蝉别院吗?”   听了孩子这孩子条理清楚的话语,再听他报出自己家的地址后,在场几人都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恶作剧,他们可能遇见拐子作案了。秦蔓芸更是惊讶万分,如果这孩子没撒谎的话,他应该是隔壁邻居的孩子。只是她对舒清让一家了解实在太少,竟然不知道那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许太太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且算算时间,舒清让的头七都还没过呢,他的小儿子这时候按理应该在灵堂守夜,而不是独自出现在元宵灯会的街头,还险些被人带走,不管怎么想这件事都透着些不同寻常。秦蔓芸蹲下身将孩子温软的身躯护入怀里,本有心多问几句,却在发现怀里的小小身躯还在微微发抖时,吞下了所有的话语。薛沁和北枝小心的打量了下周围,果然有几个神情诡异的男子好似有意无意的注意着她们。万幸的是经了上年庙会踩踏事件后,薛鸿霖便拨了几个警卫专门跟着她们,今晚警卫们也跟了出来。对比了下人数,秦蔓芸稍微安心了些,她掏出手帕给孩子擦了擦泪,轻声安慰道:“不怕啊,现在没事了,我们送你回家。”这孩子长得清秀极了,强忍着不哭出来,偶尔才啜泣一两声,眼眶憋得通红,小脸雪白,这样还不忘有礼貌的细声对秦蔓芸几人道谢,看得她们都心疼起来。   众人警觉的将孩子护在中间,往梧叶别院的方向走去。没送出多远,一行人就碰上了许太太正带着人在焦灼的四处找着,母子二人相见不免又是抱着一顿哭。秦蔓芸等人看许太太一时顾不上他们,且孩子也安全送到了,也就悄悄离开了。只是经了这一出,再提不起回去游玩赏灯的心,干脆回家睡觉不提。   **   元宵那夜薛鸿霖回来时已经是快要半夜了,秦蔓芸也没等他,早去睡了。第二天闹了好一阵子别扭,薛鸿霖陪着玩了好几天才算完。不过薛鸿霖自那天后渐渐忙起来了,三天两头的往往外跑。原本习惯了两人腻在一起的日子,乍然分开了,秦蔓芸有些不适应,幸好现在除了北枝,还多了个薛沁陪着。   这阵子连着几日天气都不错,秦蔓芸便拖着薛沁坐在院子里的白玉兰树下晒太阳。石凳子上铺了塞满棉花的软垫,高度正适合搁手的石桌子上摆了热气腾腾的果茶,配一小碟玫瑰茯苓饼。冬日里的暖阳融融的照着,手中果茶散发着熨帖的热度,日子闲散而安逸。秦蔓芸支着腮,听北枝活泼泼的在一边讲述着近日里发生的大小逸事。什么谢家独女闹着要改名叫谢藻了,谢家人不但不阻止还放任她在报纸上登了个更名启事。有追捧的好事者据说特意为她办了宴会庆祝,可惜正主儿没领情,又是好一阵闹。还有那位最新上任的情报局副局长据说很得赏识,过几日就要与局长的小女儿订婚了,可谓人生得意至极。不过也有人评论说这位私底下手段狠毒,立身不正,只是敢这么写的那些小报很快都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查封了。接下去北枝又从这订婚宴上准新娘的礼服订做说到了最近南城里流行的服饰等等等等,这世间好像就没什么北枝不知道不会说的事儿。   薛沁捧着茶,氤氲的白雾模糊了她的神情,看着还算平静,秦蔓芸也猜不出她的想法,不过想必不会好受就是了。感情的事,旁人从来无法真正安慰在爱里受了伤的人。孔繁嗣现在远在南京,又订了婚,以后想必不会与薛沁再有交集。只要他不再来招惹,薛沁总会慢慢走出来的。   北枝还在往下编派着,门房忽然来回报,隔壁的许太太带着儿子并一些礼品上门来了。秦蔓芸几人猜着许太太估计是为了元宵夜的事来正式道谢的,果然许太太在北枝另拿来的软垫上坐下后,便取出了礼物一定要秦蔓芸和薛沁收下,并坚持带着儿子小虎郑重的道了谢。秦蔓芸等人自然要起来推让一番。再坐定后,秦蔓芸想起那晚的事,试探着问了出来。许太太是个爽快人,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的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那晚许太太在灵堂里为亡夫守灵,小虎年纪小,撑不住,便让人带他下去睡觉了。长子夫妻闹着分家产被许太太挡回去后并不死心,竟然买通了清蝉别院里的一个下仆,在元宵那夜借口看花灯偷偷哄着小虎出了府。幸好小虎机灵,察觉出不对后并没有哭闹,也幸好那仆人怕引人注意给他穿的深色衣服,在那仆人打算把他交给长子夫妻的人时一直安静乖巧的小虎忽然发力挣脱了,仗着身形灵活,跑入了人群中,并藏在了相对无人的漆黑角落里,才能幸运的等到秦蔓芸她们。如果那晚小虎被带走了,家产落入那二人手中不说,小虎能不能平安回来还是个问题。今日许太太终于处理完了丧事和家事,才顾得上过来道谢。   秦蔓芸和薛沁都听得紧张不已,小虎倒是没有一点受惊的样子,笑嘻嘻的坐在高高的石凳上,短短的腿规矩并拢垂在半空,胖乎乎的小手捧着坚果小口小口啃着,再慢条斯理喝口茶。秦蔓芸看的心喜不已:“小虎这么聪明又懂事,舒先生和许太太平日里一定教了不少吧。”   “小虎平日里都是我先生在教。这小名儿还是他取的,不求别的,只希望他身体健康,没病没灾的。”提起去世的舒清让,许太太还有些黯然,不过很快就转了别的话题,“别叫我许太太了,我们年纪差不多,不如直接叫我名字意蝉吧。大概真是我们两家有缘,先前你们搬来的日子短,清让身体又不好,我还没顾得上正式拜访,谁知小虎就先被你们救了。”   “这个漂亮姨姨我见过的。”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小虎忽然接一本正经的纠正道。许太太好奇下追问,才知道正是薛鸿霖带着秦蔓芸登门吊唁却没能与许太太说上几句的那一日,小虎当时就跪在一边,因此对秦蔓芸有些印象。秦蔓芸自己倒是没什么印象了,只是听完仍不免暗暗称奇。   许是这次相谈双方都对彼此印象不错,此后的日子里,许太太偶尔也会登门,她们一起晒太阳喝茶的人又多了一大一小。   **   三月末,薛安昶乘车出行期间疑遭直系人士刺杀。刺杀者被当场击毙,薛安昶重伤,薛家二子薛鸿霖正式接管薛家一切事务。      ☆、第三十六章   薛鸿霖已经忙得连着几天没回梧叶别院了,唯一回来的那次秦蔓芸正好有点头疼脑热的,喝了药睡下了。据北枝说,薛鸿霖只来得及进卧室瞧了眼昏睡着的秦蔓芸便又行色匆匆的走了。后来秦蔓芸在夜里枯等了几次都没等到人,才恍然发觉,其实薛鸿霖一向是很忙的,只是前段时间为了她,才抛下一切事务待在梧叶别院这么久。进而她想起前些日子听说的薛安昶遇袭的事,虽然隐约意识到这是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然而报纸上反倒没有多谈这些事,安童古镇又实在离南城有些远,于是秦蔓芸便理所当然的并没有把这件事很放在心上——这固然是因为她知道了薛秦两家之间的纠葛后对此人观感复杂,因而下意识的不愿多接触外,也是因为她自身对政治的不敏感。   没穿越前秦蔓芸生活在一个和平年代,她又因为多病的关系,平日里根本不关注这些。穿越后,虽然处在了一个近代史上最为动荡的年代,却又因为家里保护的太好,她也并没有因为这些受过多少磋磨。所以她没有意识到,报纸上不多谈可能是被薛鸿霖控制了言论,而那些敢于发表异议、大肆评论的报纸是送不到她面前的,甚至于北枝下意识里都不会与她多说起这些,因为薛鸿霖不会喜欢。于是秦蔓芸在纠结紧张了一阵子之后,发现南城的那些天翻地覆的事情好似都与安童古镇全然不相干一样,她的生活依然是一贯的安逸平和。于是她也就继续事不关己的过着每日里看书练琴的生活,下雪的时候看看雪,雪停了晒晒太阳。薛鸿霖忙完了就会回来陪她待几天,不回来秦蔓芸的日子照过,只是会有些寂寞。   薛鸿霖多少也是喜欢秦蔓芸这一点的吧,虽然他自己可能并没意识到,待在她身边时的他最放松。因此这一向的聚少离多下来,他们的感情反而隐隐更好了些。   只是这一切落在旁人的眼中,总有些不同的意思。   这一日秦蔓芸起了个大早,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色,便打算去藏书阁消磨时间。谁知刚用过早饭不久,隔壁许太太便差人请她和薛沁一起过到清蝉别院去喝茶赏花。秦蔓芸考虑了下,也就应了。虽然接触的次数并不很多,秦蔓芸对这位许太太观感还是不错的。别的不说,舒清让病故后,她竟能以一己之力接管起亡夫留下的缂丝厂,且让产业在她手中更翻了一番,大大出乎了原本躲在一旁打算看她笑话的继子夫妇和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的意料。许意蝉个性全然不像她那个闺阁名字一般柔弱,相反她在商场上行事大方,手段果决,这样的女强人在秦蔓芸来的时代也不算特别多见,何况是在民国初年。因此外界本是很不看好这位舒家的遗孀,然而随着种种危机都被许太太一一成功化解,各种冷言讽语才少了一些,只是依然有那些嫉妒眼红的人,许太太却是全然不去理会的。光是这份本事和心性便足以让秦蔓芸钦佩不已,也让她相信当初关于许意蝉的那些流言蜚语也许都只是旁人的穿凿附会。   两家住得近,互相串门也方便。秦蔓芸和薛沁不过片刻后就出现在了清蝉别院的门口,许意蝉早已等着二人。她毕竟是新寡,除开生意场上的事,基本不出家门,只是难免有寂寞无聊的时候,秦蔓芸和薛沁都很是理解。清蝉别院里的建筑是典型的明清建筑风格,共有五进,不见多少欧式设计,很是古典。秦蔓芸和薛沁随着许意蝉走在里面,只觉回廊曲折,庭院深深,兼之天色深阴,仆佣肃立,偌大的别院显得分外幽静。苏家的花园位于最后一进,一行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也算参观了下别院里的布置。穿过月洞门,一片犹如雪涛云海般的白玉兰静静呈现在众人眼前,梧叶别院里虽也种了几株白玉兰,到底不如这样成片的壮观,秦蔓芸和薛沁都赞叹不已。   许意蝉又引着二人上了假山边的小亭子里落座,亭中石桌上早备下了茶水点心。这亭子建在背风处,既能赏花,又不必受冻,很是不错。亭柱上是一副瘦金体的对联,秦蔓芸细看去,见左联为“影落空阶初月冷”,右联为“香生别院晚风微”,中题匾额“坠露亭”。秦蔓芸暗自思忖,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极是风雅,只未免有些孤高幽寒之意了,也不知到底是故去的舒清让的布置还是许意蝉之后改动过的。   “秦小姐,薛四小姐,来,你们都喝喝看我这儿新制的花茶。”许意蝉笑吟吟的亲自为她俩茶盏中添了茶水。随着明黄色的茶水汩汩注入杯中,一股清香漫溢而出,细品一口,茶汤醇厚,唇齿生津。   “这应该是白兰蜜茶吧,品质这么好的市面上也是少见。”薛沁素来对此类有些研究,此时便有些迟疑的开口道。   “薛四小姐猜的不错。这茶我家先生爱喝,往年我们都要制上一些,自家选用的当然都是上等春茶和应季的鲜花,不是市面上出售的可比的。今年的白玉兰开得倒比往年还要早些,清让却喝不上了。”许意蝉说到后来,语气已带了几分怅然。   “那这些点心也是用白玉兰为原料做的吧?好别致啊。”秦蔓芸忙岔开话题。许意蝉会意,也便笑着转而介绍起来。桌上的三盘点心中两盘是摆放成盛开的牡丹形状的炸玉兰片,是细细选了那饱满厚实的鲜瓣,薄薄拖一层加了蛋液的面糊,入锅炸至色泽金黄透亮而成。摆盘后上头覆一层薄薄的糖霜便是甜口,撒些细盐和胡椒粉又成了咸口。这炸玉兰片入唇脆嫩,又带了花类特有的清香,平日里不配茶,空口吃来当零嘴也很是不错。另一盘则是玉兰蒸糕,用糯米糕一层层夹了玉兰花瓣和果脯上锅蒸制而成。米糕雪□□糯,中间果脯粒大饱满,最上头更是细细撒了一层红绿玫瑰丝,看着便很是香甜诱人。   “我娘家到我这一代早已落魄的不成样子,偏还要守着读书人家的穷讲究,这个不许那个不让的,我偏不爱听这些,后来又嫁给了清让,真算是我们家最出格的那个了。不过这穷讲究也还有一点好,这些吃食上总是比别家的要用心些。你们喜欢就多吃些,回头我把方子抄给你们,回去你们也能自己做。”许意蝉浑不在意自己的过去,大大方方摊开了说。   秦蔓芸和薛沁自然欣喜的应下了。   三个女人聚一起,聊起天来自然更多偏向些家长里短、男女□□的。秦蔓芸和薛沁本顾虑着许意蝉新寡,有意避开些事不提,谁知她自己倒不太介意的样子,先是打趣的问薛沁有没有中意的人了,如果还没有的话她倒是想牵个线。原来舒清让有个侄子,为人不错,与薛沁年岁相仿,也还在读书的。舒清让的侄子,自然家中条件不会差,且许意蝉说了好的,人品应当过得去。闻言薛沁还不置可否的,秦蔓芸却是心中一动,薛沁自从来了梧叶别院,闷闷不乐的,也鲜少出门,这样老把自己关在家中也不是事,不如出去走动走动见见人,即使最后不能成,分散下注意力也好的。   秦蔓芸打定主意,不免便多问了许意蝉几句。二人这一番细细问答下来,得知那侄子竟是与薛沁同一学校的,再问名字,回道叫舒斯云,更巧了,说起来秦蔓芸也见过的,就是当初为了庆祝阮怜珠嫁入薛家举办的舞会上邀请薛沁跳舞的那位男同学!秦蔓芸与许意蝉都有些意外,也许薛沁与那舒斯云还真有些缘分也说不定。薛沁自己呢,心底里细想来对那位男同学印象也还不差,只是没来得及真的发展出什么,就有了孔繁嗣在里面横插一杠。想到孔繁嗣,薛沁心里不免一阵黯然,这么一个可恨的人,她竟还对他有些念念不忘的。于是本想推拒的薛沁,到底默默接受了秦蔓芸和许意蝉的安排,答应过几日与舒斯云出去看看电影喝喝茶。   三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茶水点心都用了些,临近午时,天空却越来越暗了,竟然是像要下雪的势头。许意蝉本是要留秦蔓芸和薛沁一起吃午饭的,舒氏缂丝厂的会计却已经找上门来了,许是有事商量。秦蔓芸二人见状便打算起身告辞,许意蝉一路相送,薛沁有些怕冷,先赶着回去了。秦蔓芸看出许意蝉是有话想对她说,便走得慢了些,果然送到门口,许意蝉才开了口:“秦小姐,你知道薛将军近几日替那谢家大小姐谢藻挡掉追求者白城张公子这事吗?”   “润之有跟我提过,那张公子太霸道了些,缠的谢藻头疼,一般人也惹不起他。谢藻毕竟是润之的表妹,便请润之出手帮忙了。这事儿有什么不妥吗?”   “可我听说那谢藻与薛将军不是亲表兄妹吧?老话里总说表兄表妹天生一对的,也就是最近几十年兴了西洋医学才改了,说近亲结婚不好。你家薛将军那么出色,保不准谢藻就有些心思。”实际上谢藻当众对张公子放话说死也不要嫁给他,要去嫁给薛鸿霖。那张公子被扫了面子,回去就纠集了一班人找薛鸿霖的麻烦。虽然最后反被狠狠收拾了一顿,不敢再来骚扰谢藻,张家对薛家的敌意却是更大了。这事目前为止算是解决了,流言却止不住。且这种夹杂了权势、争斗的青年男女的爱恨情仇一向深受广大民众所喜爱,这几日外头都要传疯了,还有人信誓旦旦的说谢薛两家已经在筹备婚礼事宜了。许意蝉不比秦蔓芸,她是在商界经常行走的,消息比一般人都要灵通些。这段日子秦蔓芸与薛鸿霖的聚少离多她也是看在眼里的,自然担心秦蔓芸会被蒙在鼓里。“”   “秦小姐,这些话原不该我说,疏不间亲的道理我是懂的。只是我与你实在投缘,我与清让又是这么个结局,实在不想让你也有遗憾。有些话我也没处跟别人说,今日就一道跟你说了。我们女人家,来到世间起就不比那些男人家自由,各种规矩和约束都要比他们多。从小学的是如何持家交际,大了也不似男子,没什么选择只能嫁人,为一个陌生的男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说到底一辈子为男人而活。现在说是比从前好些了,也兴起来要让女孩子出来上学工作,但也还只是明面上。你看那些上了学读了书的小姐们,你问她们要文凭干什么,她们一准告诉你,为了嫁得好些。我这人脾气犟,从小就比别人倔些,凭什么那些男人们什么都不做就处处比我高一等,就因为我生就女儿身。我读书,就要读得比家里的那些男孩子还要优秀。也是在学校里的一次偶然,我遇见了清让。我知道外面怎么说,也知道自家人和舒家人怎么看我,可是我从来不后悔,如果我这一生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我才要后悔呢。”   “可是秦小姐,我还是要劝告你一句,女人和男人生来受的教导就不一样,女人会有从一而终的念头,为了爱情可以付出一切,男人则不同,他们被教导要以事业为重,要为家族开枝散叶。清让总说我是他一生唯一爱过的人,为我不再接近所有妾室,我也相信他的话。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在遇到我之前与他的妻子和妾室生儿育女,甚至我清楚,如果我没有出现,为了其他原因,他也不会为前妻守节,而是续娶他人,不论有没有爱,就这么过完一生。”   “如秦小姐你所说,薛将军和你彼此相爱,可是你可能从没想过,也许他为了一些原因,会有别的女人,或者你并不在意,但我观你想法,并不是这样的人。那么你便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你的想法,免得最后追悔莫及。”   **   薛鸿霖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了,藏书阁里的灯还亮着。薛鸿霖走进去,看见秦蔓芸趴在一本翻开的书上睡着了,她小小的身影在两旁高大的书架投下的阴影里更显得安静纤弱。低矮的天花板上吊着的铁皮罩灯散发暖黄的光,角落里摆放着的留声机正好放到了歌星周旋的新曲《望月》,只听一个清澈的女声温柔而缠绵的唱着:望着月亮的时候/常常想起你/望着你的时候/就想起月亮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常常望着月亮/那溶溶的月色/就像你的脸庞/月亮抚慰/抚慰着我的心/我的泪水/浸湿了月光/月亮在天上/我在地上/就像你在海角/我在天涯/月亮升的再高/也高不过天/你走的多么远/也走不出我的思念你走的多么远/也走不出我的思念   歌声环绕在藏书阁室内,衬的外头的黑夜越发寂静。薛鸿霖听了一阵,走过去关了留声机,又折身回来,将自己的外套给秦蔓芸披上,刚想抱她回屋,手一动,她已经醒了。迷迷糊糊的,秦蔓芸看见对面屋顶上的黑色砖瓦覆了一片皎洁的流光,然后才看见身边的薛鸿霖:“你回来了,外面是下雪了吗?”开口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原来只是月光啊。”秦蔓芸伸手笼着薛鸿霖给她的衣服,有些遗憾的道。她走到窗边才看清,外头干干净净的,并没有曾经落过一场大雪的痕迹,想来今日白天里酝酿的那场大雪要等到明天才能下了。不过转瞬秦蔓芸又开心起来了,今夜的月色原来那样好,照得院中景物都像沉在了清澈至极的溪水中一般,纤毫毕现。   薛鸿霖习惯晚睡,秦蔓芸刚睡了一觉,走了困意,也不大想睡。难得碰见薛鸿霖回来,二人也不急着去睡了,秦蔓芸又去开了留声机,将声音调低,然后和薛鸿霖倚在窗边,看着月色,随意闲话。   “本来打算明天再给你的,不过也不差这一会了。”薛鸿霖忽然从大衣的衬兜里取出一个细细包裹的银镯子来,那镯身被做成了枝蔓缠结的模样,上头镶嵌的各色宝石便是枝头上的花苞,半开半放的,让人联想到春日的盛景,美丽而柔和。薛鸿霖替秦蔓芸戴上,雪色莹然的肌肤映着宝光流灿的镯子,很是不错   “好漂亮的镯子,我很喜欢。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要送我礼物?”秦蔓芸想到了上午许意蝉对她说的那些话,她说的很对,不过秦蔓芸更相信薛鸿霖,如果要和谢藻发生些什么早就该发生了,毕竟他们相遇在先。   “我在拍卖会上看见这个镯子很适合你,便买下来了。拍卖册上印着它的名字,叫‘春归’。”名字是买下这镯子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最近的忙碌而无意间冷落了秦蔓芸,看到她这么晚了还在等着他,薛鸿霖想要弥补些。幸好答应谢藻的事已经做的差不多了,过阵子谢藻应该就不会纠缠着他了。   元宵节那一晚,他断然拒绝了谢藻联姻的提议后,谢藻便以他伤了谢家的面子为由提出要薛鸿霖替她摆平张公子,这对他确实只是举手之劳,且薛鸿霖暂时也不愿与谢家彻底不和,便应下了,并要求谢藻别再跟着他。虽然摆平的过程比他预料的多费了些功夫,到底是做成了,以后谢藻应当不会再来自讨没趣。至于秦蔓芸方面,这一系列曲折原委他没打算细说,有他挡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应该烦扰到她。   “春归?”秦蔓芸听见这名字心中一动,她抬眸望向薛鸿霖,正对上他专注的视线。薛鸿霖知道秦蔓芸也懂了。   就像每一年春天总会回归大地,而他,不论走出多远,也必然会回到她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晚更的补偿,这章长一些。 稍微改动了下人物名字。 以及文中出现的歌星和歌是真的,但不是民国人。   ☆、第三十七章   梧叶别院里的白玉兰树渐渐缀满了花朵,偶尔一阵风吹云动,雪白的花瓣便轻旋着坠地,纷扬犹如落雪。季节的交替总是悄无声息的进行,叫人无从察觉,也或许是这一段的生活太过平静无忧的关系,秦蔓芸的全副心神是已经放到薛鸿霖一人身上了。尤其薛沁与舒斯云最近频繁外出,脸上也有了些笑模样。她在谈朋友方面总是不爱多言,因此秦蔓芸从她嘴里是打探不出什么的,不过愿意外出就已经是个不错的表现,其他的也只能慢慢来。于是秦蔓芸最近的烦恼只剩一两个月后薛鸿霖的生日她该送些什么表示表示,尤其在薛鸿霖送了她那只镯子后。不过她一时还没有什么头绪,反正时间足够,每日里照旧练琴看书的过。   然而秦蔓芸眼看一直思考到快四月底了,依旧是没有什么好的想法,还是薛沁看她每日烦恼着,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借口去隔壁舒家做客,偷偷溜出去看看百货大楼里有没有什么好的东西卖。一则秦蔓芸与许意蝉来往已是很经常的事,不容易露陷,二则选礼物这事总是要避开薛鸿霖派给她的那些人才好,不然也算不上惊喜了。于是挑了天气晴好的一日,秦蔓芸和薛沁若无其事的交代了北枝一声,说好晚饭前回来,便相携着走出了梧叶别院。   安童古镇虽小,但因为此地富庶,一应先进新鲜的事物都是不缺的,民国六年底第一家百货大楼才先施公司才在上海正式营业,不过两年多,安通百货就在安童古镇的镇中心建起来了。秦蔓芸和薛沁匆匆走到那边也不过花了二十来分钟,两人都穿得有点多,在这倒春寒的天气里身上竟出了层薄汗。   安通百货里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秦蔓芸看去,里头格局倒是与现代的商厦类似,货品也是一应俱全的,黄金、珠宝、钟表、时装、日化、家用电器、工艺、玩具等分门别类的摆放在柜台里,年轻貌美的女职员化了妆穿着统一的工作服站在柜台后,打量秦蔓芸二人穿着气质不俗,态度都还不错。薛沁出这个主意自然是因为她先前曾与舒斯云一道逛过百货公司的缘故,此时再来自然熟门熟路的领着秦蔓芸逛了起来。二人先后看了珠宝、钟表的柜台,虽有几个能入眼的,却并不十分合心意,秦蔓芸不免有些犹豫不决起来,薛沁也不催,只在一旁默默陪着,不时出出主意。最后逛了一圈秦蔓芸都没选下来,倒是路过时装区柜台的时候看见挂着的几件衣服很是鲜亮时髦,二人忍不住又走了进去。   秦蔓芸试了一件衣服,不太喜欢,便坐在一边等着薛沁试完出来。她身边坐了一对带了女儿来买衣服的中年夫妇,此时那个活泼的女孩子也没出来,许是等的有些无聊,两人轻声交谈起来,不过是些时政、交易一类的话题。秦蔓芸起初并不在意,她满心里还惦记着方才看过的一块男式挂表,想着等下要再拉着薛沁去看看。只是休息区的沙发本就不大,那对夫妇的交谈也就有一句没一句的飘进她的耳朵里。谁知那夫妇说着说着竟提到了苏城秦家,这下彻底吸引了秦蔓芸的注意,她再凝神去听时,不由渐渐坐直了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薛沁换了一身葡萄紫的洋装蕾丝长裙出来了,她在镜子前左顾右盼了半天,询问秦蔓芸的意见却半天得不到回应,再抬头看去,只见秦蔓芸浑然不觉似的,木瞪瞪独自呆坐在沙发上,两只手只是紧紧的揪着百褶裙,膝上那一块已经被抓揉的不像样子。薛沁心里一紧,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秦姐姐,你不舒服吗?”   “我家我家出事了!我该怎么办?”秦蔓芸整个神魂已经飞了一半,她根本连刚才那对夫妇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要不是薛沁过来握着她的肩叫她,她都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坐多久。   “不不,也许是我听错了,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报纸上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明明天天早上有看报的。我们出去买张报纸看看好不好?”秦蔓芸反握住薛沁的手,慌乱又故作镇定的说到。薛沁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自然是不会反对的,她也没心思再试了,迅速换回自己的衣服,便被秦蔓芸拉着急匆匆出了百货公司。所幸路边到处是吆喝着的报童,她们没费什么力气就买到了近日的许多份报纸。不过片刻,秦蔓芸便翻着了,三日前的《苏城早报》赫然登着秦家被查,除秦家长子秦静霆未归家而逃脱外,秦家诸人被抓捕的消息,只是获罪的原因报上写得实在模棱两可的,分析来去,脱不开权势倾轧、陷害、内斗等等。秦家虽在苏城还算富贵人家,其实地位、影响力都不如从前,因此这消息只是热闹了几日便被其他大大小小的消息盖过去了。那对夫妇也是因为苦恼于最近时局动荡,才顺道提上一提,如果再迟个几日,也许他们未必还会说这事。世上的事情,便总是这么凑巧,让人不免疑心起来,哪里有什么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一说,也许细枝末节是可以供人选择的,然而最关键之处早已被人暗中规划,蛰伏在世界的某处,只等着牵线木偶们一步步身不由已踏入其中。   买礼物的事自然也是不了了之,薛沁陪着神不守舍的秦蔓芸走回梧叶别院。一路上秦蔓芸都没说几句话,薛沁一直安慰着她,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也陷入了沉默中,秦蔓芸只是没注意到。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这种事也只有薛鸿霖能出面解决了吧。是的,薛鸿霖一定会帮忙的,等他回来了便跟他说,不,如果薛鸿霖今天回不来,那就麻烦罗副官去帮她传个消息也好。在秦蔓芸的心中,薛鸿霖即使不是无所不能,也是安全可靠的。春日的风吹起薛沁的衣摆飘拂到她手背上,仿佛薛鸿霖就在她身边似的。一想起他,便觉得所有事都不再那么可怕而难以解决,秦蔓芸此刻忽然极其的思念起薛鸿霖来了。   可是这样一件事,薛沁不知道并不奇怪,薛鸿霖会不知道吗?秦蔓芸忽然醒悟过来,那自从听到这件事后便觉察到的一丝异样正是来源于此——三天了,整整三天,她没在送来的报纸上看到过一句关于这件事的报道,消息一向灵通的北枝也是一字未吐。甚至,如果她今日不是偷溜出来,而是像元宵夜一样,带上北枝和警卫们出门,是不是也根本不可能听到这一段对话呢?那么秦蔓芸在已经有了些许暖意的风里忽然颤抖起来,她忍不住想到,会不会等到秦家人都死在了牢里她却会依然一无所知的生活在梧叶别院里,生活在薛鸿霖给她圈定的平静安稳里?   **   “你知道秦家出事了吧,为什么要瞒着我一个人?”   薛鸿霖被罗副官请回来的时候,没有料到秦蔓芸是为了这件事。他进门后解大衣的动作一顿,难得踌躇起来,不知如何开口。   “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秦家被安上的罪名是参与反动行动,况且又是由直系那边负责的,我的势力很难□□手去。”薛鸿霖的声音低哑,带了显而易见的疲惫,“蔓芸,我只是不想你太担心。”   “可他们是我的家人,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你能护我一时,能护我一辈子吗?这样子对我,和圈禁有什么区别?!”秦蔓芸看着薛鸿霖眼下的青影有些心软,然而一整天的担惊受怕和愤懑让她继续说到。   “蔓芸,你不要胡闹。即使告诉了你,你也救不了他们。”薛鸿霖有些动怒,只极力按捺着。他追查下来,这事出的蹊跷,似乎还有些谢家的势力掺和在里面,看来谢藻是打算不遵守约定了。只是最近的形势实在有些不妙,秦蔓芸的话正戳中了薛鸿霖的某些隐忧上,因此语气便有些冲。   秦蔓芸气结,她知道薛鸿霖一向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平时只觉得这是他身上可爱可亲的一点,然而此时却分外让人气恼,简直到了顽固的地步。   两人最终仍是不欢而散。   薛鸿霖几乎是摔门走的,秦蔓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又气又委屈,伏在桌子上只是呜呜的哭。窗子和门都大敞着,半天都没人进来关,淡粉色的窗帘被夜风吹得鼓一阵瘪一阵。秦蔓芸只是哭的遍体发凉。   “秦姐姐,别哭了,我我一定会帮你的。”薛沁怯怯的在她身边坐下。她刚才一直在屋子外面,只是不敢进来。   下午那时秦蔓芸心烦意乱间可能没有发现秦家这事竟然是由情报局负责的,但她注意到了。虽然不想再看见那个人,可是她知道哥哥的难处,也不希望秦姐姐因为这件事难过。他们俩是那样般配的一对,她不希望看到他们吵架。她还记得当天对孔繁嗣说过的话,可是如果不顾颜面去请求他帮忙有用的话,不论如何她都会去做的。      ☆、第三十八章   自那一晚的争吵过后,秦蔓芸和薛鸿霖便陷入了冷战中。秦蔓芸爱使小性子,薛鸿霖又是个粗疏的,俩人好起来是真好,拌嘴赌气那也是经常的事。因此这一回,北枝他们还都不太当回事,虽说是吵得动静大了点,想着不过几天也就能好了。但秦蔓芸自己却觉得这次是跟以往的所有争吵都不一样的,薛沁自那晚后也总是找不见人,每日里早出晚归的,于是秦蔓芸的一腔心事便无处排解。她独自昏沉沉的在家躺了两天,心里越来越担心情况不明的家人,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要罗副官带她去见薛鸿霖的话。   “秦小姐,我按许太太给的方子做了玉兰蒸糕,您吃点吧。”北枝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摆在桌上,她看秦蔓芸这几日都没什么胃口,因此特意让厨房做了送来。   玉兰蒸糕秦蔓芸忽然意识到或许许意蝉能帮她。她也顾不上吃点心了,让北枝拿了大衣来,整理了下穿戴就要出门。秦蔓芸本打算自己个儿独自去的,北枝却意外的一直跟在后面。上一回秦蔓芸和薛沁偷偷跑出去的事让薛鸿霖很是训斥了北枝一顿,因此这次,北枝说什么也不肯留下。秦蔓芸不再坚持,只是心里又气恼了薛鸿霖一回。   许意蝉来到会客厅时,看到的便是秦蔓芸僵着身子坐在那儿,脸色阴阴的,她带来的女仆只敢远远的站在门外。   “蔓芸,你今天怎么会来?”许意蝉在秦蔓芸身边落座,让女仆端上茶水后退出了会客厅。她有些惊异的看着秦蔓芸,话里仿佛别有深意,只是秦蔓芸此时完全无法察觉。   “我来是想让你帮我打听下苏城秦家的事。”秦蔓芸犹豫了许久,还是开了口。好像被莫名的羞窘驱赶似的,她垂着头,眼睫不住颤动着,尽量平淡的将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一讲述给许意蝉听:她是如何巧合的得知了秦家遭难,从而发现薛鸿霖一直自作主张隐瞒了许多事,以至于引发了晚上的争吵和接下来的冷战。秦蔓芸断断续续的说完了,心里还又想着,听人说老夫少妻间丈夫总是很能包容小妻子的,也许是因为经过见过的多了,所以一些不必要的争吵也不会有了,许意蝉婚姻生活应该是比较平顺幸福的吧,她能理解他们的争吵和她现在的处境吗?   许意蝉默默听完,便一拍手道:“我大概听明白了,难怪你不知道那事呢。你这样可不行,有矛盾的时候就该当面说清楚。男人大多数可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年轻的时候更是愣头青。你不同他掰扯的清清楚楚,他简直能一辈子都想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要是像我一样嫁个大很多岁的呢,吵是不吵了,他的一举一动里又都是前头女人留下的刻痕。这样罢,我替你拿主意了,不如你坐我家的车去找薛将军,现在去还不迟。”   许意蝉是个说做就做的果决性子,秦蔓芸还有些听得不明白,她那厢已经在急忙忙的叫着家里的司机小赵备车了。秦蔓芸被许意蝉从会客厅后门送上了车,避开了北枝,就这么静悄悄地出了清蝉别院。   车一直开到了南城的薛府外,然而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原本府前宽阔的马路被小汽车和来往的人流挤得满满当当。秦蔓芸本来是心急如焚的想要见到薛鸿霖的,此时近在眼前了反而又有些情怯起来,她让司机小赵把车往边上停停,自己摇下了车窗透透气。他们停车的地方正靠着薛府后墙,按方位推算墙后应该便是薛府内的宴会厅了,里头不知又在开什么宴会,热闹得很。墙头上缠绕攀爬着藤本植物,累垂下来的繁茂绿叶间盛开着火红的凌霄花,一路沿着墙头蔓延开去,看着很是喜人。这一日是阴郁的早春天气,车从安童古镇开出来的时候已经在落着小雪,来到南城附近时又渐渐变成了稀稀落落的细雨。此时凉润的水汽从降下来的车窗涌进来,秦蔓芸一路上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下来,心里却有些茫然,待会儿进去了该怎么说呢,她不想再与薛鸿霖争吵了。   四周静下来了,墙里的喧闹人声更清楚了些,一个沙哑的嗓子一直在嗡嗡的大声说着什么,也许这声音主人是司仪一类人物吧,连笑带打趣的,热闹得很。秦蔓芸不免听了一两句,毕竟隔了墙,字句飘过来都模糊得很,好像在说着谁和谁订婚什么的,她心里一动,想着今日难不成是薛沁和舒斯云的订婚宴?没有道理要瞒着她呀。秦蔓芸的整颗心被忽如其来的惶恐捕获。   “小赵,烦你下去帮我打听打听,今日薛府里办得是谁的订婚宴。”秦蔓芸拍了拍前面青年的肩,她的心里慌成那样,几乎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   “秦小姐”那前座的青年为难着,不敢回头,竟然像是比她还要紧张。   “哦,原来真是他的订婚宴只有我不知道。”最坏的情况被证实了,秦蔓芸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身子软在了车座上,耳朵眼里轰隆隆的,脑子里一时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墙那侧的热闹却还在继续着,那司仪忽然响亮的说了一句什么,秦曼云这回终于听清楚了中间的“恭贺薛将军与谢小姐有请谢小姐”,前头和后头却都缺失了。宴会厅里的人声忽然一静,钢琴声响了起来。弹琴的那人显然技艺不俗,演奏的曲子欢快明亮,情意绵绵。应该是谢藻为了薛鸿霖特意学的吧,她一向是聪慧的。   路两边许是之前放过鞭炮,落满了红色的碎纸屑,被雨打湿后,湿漉漉脏兮兮的粘在路面上。薛府后墙再过去点,一个惫赖的流浪汉半蹲在那儿躲雨,也许是因为今天的喜事,卫兵都守在了大门口,没人驱赶,那流浪汉就一动不动的蹲在墙角,如果不是嘴角缓缓的动着—许是在嚼吃着什么—扯着额角青筋一下一下凸起,简直像个没有生气的塑像。   秦蔓芸静静的倚在车窗边,雨丝飘到了她的脸上,她只是望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发着呆。钢琴声没完没了的响着,在这个凝固一般的早春街头,有种奇异的荒诞和时空倒错感。就像是一场长睡醒来的午后,忘记梦见了什么,只有无尽的疲累,说不出的空虚可怕。   **   “蔓芸。”薛鸿霖站在梧叶别院玻璃琴房的门口,罗副官退得远远的,在外头守着。   秦蔓芸坐在钢琴前,恍若未闻,翻过一页琴谱,接着弹下去。那首曲子她练了有些日子了,弹得还有些磕磕绊绊。她身上是日常家中的装束,只穿了一条缀满蕾丝的乳黄色洋装长裙,长发用一枝白玉兰花枝绾在脑后,手腕上的“春归”夺目异常。她身形单薄,远山眉,粉色泛白的唇。他知道,她在他的身边过得并不好。   薛鸿霖沉默着走到秦蔓芸身边,偏头不去看她的手腕。外头已近日暮,一直淅淅沥沥的雨又渐渐大了起来,玻璃琴房里没有开灯,暗得吓人。   “下午舒家的车在薛府外面停了很久,你在里面吧。”黑暗中薛鸿霖开了口,带着些喷涌的酒气,“是我对不起你,从前说过的那些话,太过轻率可笑了。”   钢琴声停了,黑暗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许久后,薛鸿霖试探着将手放在秦蔓芸的肩上,才发现她早已抖成一团,满脸是泪。薛鸿霖吃了一惊,酒气将他的思绪搅得一团混乱,他竭力的想要搜刮些说辞出来,只是不能够,最后笨拙又含含糊糊的安慰道:“别哭别哭了”   秦蔓芸骤然反身抱住了薛鸿霖的腰,几乎是将所有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她湿漉漉带着眼泪苦涩味道的吻不顾一切的送到他的唇上。薛鸿霖喝得太多,本就有些站不稳,这么一抱反被带得一起向钢琴倒去,黑白相间的琴键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空气里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弦同时被震断了,薛鸿霖早已忘了来时想好的那些措辞,只知道更深更狠的回吻下去。两人在钢琴上纠纠缠缠,秦蔓芸的长发早就散了,白玉兰不知所踪,几片花瓣落在钢琴上,滑到地板上,琴键叮叮咚咚的乱响着,那些燥热的念想、冰凉的绝望统统都化成火花一路灼烧,烧得身陷在迷乱梦境里的两人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们交缠着,深吻着,怎样用力的相拥都不够,恨不能将彼此的骨肉揉烂了,捏作一团泥,重新做出两个人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然而薛鸿霖到底是停住了,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于此刻的铁石心肠。很多年后再回想这一刻也许他是会后悔的,可是那也总比让秦蔓芸后悔好。薛鸿霖将自己的大衣包裹住了秦蔓芸整个□□的身体,他的脑子里还是眩晕的,他的身体却已经强撑着往门口走去了:“你走吧,秦静霆在别院外接你。秦家会没事的。”   “这首曲子,我练了好久,本来是想在你生日的时候弹给你听。”秦蔓芸呆呆的坐在原地,眼睛里的光熄灭了,“原来你不想要。是我忘了问你。”   薛鸿霖抹了一把脸,什么也没说,拉开玻璃琴房的门大步走了。他不能回头,不能看她。一看,就走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凉了,让男女主分手吧。   ☆、末章   淋雨加上受寒,秦蔓芸跟着哥哥秦静霆回到他暂时落脚的小院后,隔天就发起了烧,没过几日迁延成了肺炎,彻底一病不起了。可怜秦静霆好不容易接回了宝贝妹妹,还没安生几天,又要忙着为她延医问药了,爹娘那边也还需要打点,一时间是忙得焦头烂额。   “哥”   这一日秦静霆请来的西洋医生过来为秦蔓芸打针,许是破皮时的疼痛惊醒了昏睡的秦蔓芸,她睁眼模模糊糊的喊了一声。秦蔓芸从来不是丰腴的体型,这接回来的短短几日明显又消瘦了许多,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一条条凸显着,倒是方便了扎针。秦静霆看着离开前好不容易养的健康活泼些的妹妹又变回了年幼时多病多愁的样子,且听她这样声气虚弱的唤着自己,一时心酸不已。他赶忙弯腰凑过去道:“我在呢,你是哪里不舒服了还是渴了?”   秦蔓芸抿了抿烧得干裂的唇,最后摇摇头,什么也没说,闭着眼将头向床内偏去。这儿的院子里也有一株白玉兰树,正好对着她卧室的窗口。秦静霆也许是怕妹妹病中无聊,才将这间卧房给了她,便于每日里开窗透气看看花,缓解心情,殊不知现在秦蔓芸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花树了。秦静霆见状只以为她是又累了,忙给她掖了掖被子,留下临时雇的林妈照看,自己送医生出门了。安静的卧房里没了声音,秦蔓芸昏沉沉的躺着,不知不觉竟也就这么睡过去了。   秦蔓芸这病不算重,不过养好也花了一段日子。等她终于能下地时,秦家爹娘已经在赶来与他们汇合的路上了。这一次的牢狱之祸真可以说是无妄之灾了,秦静霆因为回国后一直藏在暗处躲避薛家的追踪从而阴差阳错的躲过一劫,但他在外面多方奔走打点后,依然束手无策。最后还是薛鸿霖辗转通过威廉联系到了他,他们面对面详谈了许久,算是彻底解开了两家的龃龉,他也知道了一切的真相。这一次事端只是谢家想要借直系之手下薛家面子,而秦家,就成了中间的牺牲品。虽说人最后被好好的放出来了,但两位老人家受到的惊吓和打击短时间内是无法抚平了。且秦家获罪后,财产几乎抄没殆尽,元气大损。秦静霆再三考量后还是听取了薛鸿霖的建议,举家迁到美国去避一段日子,一方面他在留洋读书时对投行有些兴趣,当初在美国也算攒下了些产业,且有他的好友威廉桑切斯帮扶,想必日子不会太过艰难。   秦蔓芸被告知要收拾东西准备离国去美国的时候,已经是离开船没几日了。她乍一听到整个人都呆了一呆,秦静霆暗道不妙,他才想起来这几日处理了一切事宜,唯独没顾上告诉她,幸好秦蔓芸看起来很快就接受了,并没有苦恼反对的意思。这么多日以来,秦静霆轻易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薛鸿霖,接她回来那日她哭得那样,想必是伤心得狠了。威廉和他详细提过妹妹在薛府的日子,只是不知为何,很有些愧疚之情。薛鸿霖与他把话都说开后,秦静霆反而有些为他们二人惋惜起来,只是形势至此,他们二人已再不可能有善终。人总归是自私的,薛鸿霖固然十分好,总比不过妹妹的性命与幸福重要。既然薛鸿霖肯忍痛放手,秦静霆无论如何也要将秦蔓芸带走的。他想着以后去了美国,隔山隔海的,又处在完全不同于国内的环境里,秦蔓芸总会忘了薛鸿霖的,她还如此年轻,不愁找不到更好的人。于是秦静霆更加不会主动去提起了,只盼她忘了这人才好。   谁知这日,秦静霆不过是睡了个午觉的功夫,再起来时,秦蔓芸竟然就不见了。雇来的林妈有些年纪了,又要煮饭又要做家务的,精力难免不济。对着林妈老迈的脸,秦静霆也没办法轻易斥责出口。幸而秦蔓芸还知道留张字条在桌上,“我去找薛鸿霖了,不用担心”,寥寥数语,笔锋飘忽。秦静霆赶忙拿了外套就追出去了。   这边秦蔓芸刚赶到梧叶别院,一路坐黄包车过来,风有些大,她不免又咳嗽了几声。她来时并不确定薛鸿霖会在这里,只是秦静霆的小院是在安童古镇的,总归离梧叶别院近一些,便来碰碰运气。犹豫了一瞬,她裹紧披肩,上前扣门。不过几日,门前落叶遍地,她侧耳凝神听了一阵,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本是万分紧张的心情,忽然就空落了下去。秦蔓芸站着出了一会儿神,毕竟担心秦静霆追上来阻拦,振作精神准备去寻许意蝉送她去南城,身后紧闭的门扉忽然开了。   “——秦小姐?”一个迟疑的声音叫住了她。秦蔓芸转身,竟然是罗副官。她本是很迫切的想要见到薛鸿霖的,此时嘴角却勉力扯出一线笑来,克制的走上前,语调平稳:“罗副官,润之他在里面吗?我过几天就要去美国了,有几句话想在走之前告诉他。”她藏在披肩下的一只手无意识的攥着衣服,攥得手心生疼。   罗国平望着秦蔓芸那样满是哀求的眼神,忽然想到那一天他将她从绑匪窝里抱出来,她靠在他怀里,身躯柔软,对他毫不设防的信任和依赖。他明知道那次的绑架和拯救都是个早已商定好的圈套,他不应该对她有丝毫的同情和怜意,却仍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安慰她。如果没有将军他不敢再想,是他亲手推开了她。   “进来吧,薛将军在书房。”原本已在嘴边的的借口和拒绝再也说不出口,罗国平转身,不再看她,所有不敢深思的情绪都被一一藏起,又变回了那个稳妥疏离的青年副官。他默默走在前面,一如每次为她和薛将军引路。   秦蔓芸有些惊讶,来不及细想什么,短短的一段路已经走完了。罗副官进去书房报告后,便向她做了个手势,自己下去了。秦蔓芸忐忑的推门而入,薛鸿霖好好的坐在书桌后,依然是硬挺疏阔的眉目,抬头看她的样子也没有变化,好似过去每一天里她推门送点心进来时看到的样子。   “润之”只一开口,她便哽咽的说不下去了,慌忙低下头,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泪。来之前想得好好的,真的面对他,要说的话却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心酸、心酸和心酸。“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薛鸿霖沉默着。书房外栽了一小丛翠竹,叶子在风里被撕扯得簌簌作响,更高处的天空里,大片大片的深色云团聚拢来,阴阴欲雨。   “知道你订婚的那天,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好久。”秦蔓芸加快语速,仿佛有人在追赶似的,“生病的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你。也许因为从小体弱的缘故,我总是比其他人更要软弱悲观些,我所有的喜悦都掺杂进了不祥的预感,悲伤的事情成真的时候我也只会有‘终于发生了’的念头。也许是因为这样,我从来不去争取什么,一样东西属于我了,我不会开心太久,失去了,也不会伤心太久。我以为你对于我,也是像小时候喜欢的糕点和玩具、稍微大点时渴望的漂亮裙子和钢琴一样,失去了,总会有其他的东西替代。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不一样的。我终于明白了,我以为只要我们曾经在一起快乐过就足够的想法是错误的,和你吵架后一直困扰着我的莫名情绪名字叫做‘我不想失去你’。润之你能明白吗?”   薛鸿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他搁下笔,走过来牵起她的手,秦蔓芸抬头渴盼的望着他,不觉间身不由已被他往外带着走去。   “父亲遇袭后,我开始接管起所有事务。”薛鸿霖开口,却不是回答她的话。他们走过中庭巨大的白玉兰树下,薛鸿霖顿了下,二人都回想起了那一次玉兰树下的对话,那一日的阳光真是温暖。   “大哥如果还活着,大概我还有其他的选择。或者二十多年前我根本没有出生在薛家,那么也许你现在看到的我完全是不一样的。我总想着,如果你知道从前的我,知道了后来的一切,你会不会更能原谅我一些。”藏书阁也渐渐走过去了。自从秦蔓芸被送走后,里面的灯再也没亮过,薛鸿霖也再没见过那样明亮的月色。   “这个别院当初是为你建的,以后也永远为你留着,我不会再来了。你去了美国,等你老了,或者你的子孙也许回来的时候会用到。”雨渐渐落下来了,他们已经重新站到了别院的门口,秦蔓芸的心惊惶着,她哭得不能自己。薛鸿霖握着秦蔓芸瘦削的双肩,为她擦拭不断滚落的泪珠。   “蔓芸,回去吧。别淋雨,别再生病,”薛鸿霖从门房里取了一把伞撑开,塞到秦蔓芸的手里,动作轻柔却坚定的将她推入别院外的潇潇暮雨中,“也,别再来找我。”   秦蔓芸哭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披肩早就松了,底下宽大的蓝色罩袍边缘被雨水浸润,沉沉的垂着,在风里再也飘不起来。秦蔓芸呜咽着,还想徒劳的做些什么,却被终于赶到的秦静霆抱住了。两个同样出色俊挺的青年隔着雨对视着,那一眼里,尽是无声的嘱托。   **   六月初,秦家人按时来到码头登了船。秦老爷和太太不习惯坐这种远洋邮轮,一上船就到订好的舱位里躺着了,一双儿女都还站在船头吹着风、   “你在等薛鸿霖吗?”秦静霆忍不住偏头问身边的女孩儿。他们身边除了同样看海景的乘客,还有许多船工来回忙活着。   “他不会来的。”秦蔓芸抬手按住被海风高高吹起的长发,眼中的黯然一闪而过,“一艘船如果出了事,所有人都有权利弃船逃生,只有船长,会选择留下,与船共存亡。那是船长在登船的一刻便定好的命运。”   他们不再说话,同时听见邮轮发出浑厚悠长的汽笛声。满载着亲人牵念的巨大轮船慢慢离了岸,划开水面越驶越远。渐渐地,岸上的一切都模糊成了一线,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了苍茫的海水。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几个番外就没了。   ☆、番外一   “好,那我就祝你,我祝你妻妾满堂,子孙环绕,”她背对着他,秀美的腰背挺得笔直,看不出是不是在流泪,“孤独终老。”   薛沁高跟鞋急急落地的噔噔声消失了,随意靠坐在沙发椅上的孔繁嗣嗤笑了一声,站起来偏头整了下纹丝不乱的西装衣领,忽然抬腿踹翻了摆在一边的铁艺茶几,径直穿过大敞的门厅扬长而去了。茶几滚在地上,“哐啷啷”的刺耳声音在富丽堂皇的西式客厅里不断放大回响。门外探头探脑的女仆被吓得缩了回去,等孔繁嗣走出老远才敢悄悄进来收拾。   二十多年前,孔繁嗣还不叫孔繁嗣。污泥里悄无声息降世的婴儿,父辈出于有限的人生见识,为他取的名里满含期望——孔多儿。一个家庭只有拥有了众多劳动力,才能摆脱赤贫的命运,过上稍微富足点的生活。这是做了一辈子梨园跑堂的孔父,最大的人生梦想。如果没有意外,孔多儿作为长子,节衣缩食的长大后,会顺理成章的接替父亲的工作。按照父亲的期望,娶妻生子,为孔家绵延子孙,虽然他不会知道为什么要为孔家延续香火,延续下去了又有什么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孔家之前的祖祖辈辈一样,默默地来到世间,又默默地死去。   然而孔多儿的命运犹如一束照进了深深水潭的光,光影在粼粼水波中发生了奇妙的折射。孔多儿从小就生的唇红齿白,又伶俐非常,长到七八岁上跟着孔父去梨园玩的时候偶然投了一个落魄文人的眼缘。那人独自租住在梨园东北角的一个阴暗矮屋里,常年编写着卖不出去的戏曲本子,明明与众人一般的穷困潦倒,偏偏还要摆出一副不愿与旁人多接触的孤高矜贵样子来。如此格格不入的一个人自然没人愿意与他来往,那人也不在意,依旧埋头写着自己的文章。这么一个怪人,不知怎么就看中了孔多儿,脾气还是暴躁的,却会哄着孔多儿读书写字。他戏曲本子虽然写得无趣,文化功底很是扎实,各家杂学都会些,最出人意料的是竟然还会些简单的英文。孔多儿也肯用功,几年下来,那人不但连学问带举手投足的仪态都尽数教给了孔多儿,并为他改名孔繁嗣。十八岁的翩翩美少年,站在人前就犹如芝兰玉树一般,不知情的人看了,只会猜测这是哪家的世家公子,哪里会知道这只是一个出生于世间最下贱之地的跑堂的儿子呢。   孔多儿曾问过那怪人的名字,可惜那人怎么也不肯说,只让孔多儿称呼他为木笔先生。只有一回那人喝醉了,酒后失言,吐露他本是清朝末年间官宦人家出身的公子哥儿。至于如何飘零落魄至此,家里人都去了何方,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了。   如果说人生中第一个机缘使孔多儿得到了能改变命运的力量,那么第二个机缘便是真正改变了他的命运。一次梨园的演出、几句英文,促使孔多儿与直系军实权人物张沛森结了缘。那是名动全国的春芳社的一场演出,便衣出席的张沛森却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他带出来的翻译竟然吃坏了肚子无法胜任今晚的工作,虽说拉拢那位来自英国的使臣并不急在一时,但那位使臣一贯高傲看不起国人,好不容易邀他出来一次,如果这样收场未免太可惜。一时间,张沛森最欣赏的春芳社当家花旦的唱腔都无法吸引他。正为难时,坐在旁边的一个衣饰平凡的青年竟然开口毛遂自荐,张沛森半信半疑之下也只得让他上前一试。那青年自然是更名为孔繁嗣的孔多儿了,那一次的会面最后宾主尽欢,张沛森也自此对孔繁嗣印象深刻。   成年后的孔多儿虽然举止外貌都已是全然的谦谦贵公子形象,内里依然是那个抓住一点机会就拼命往上爬的穷小子。从烂泥地里挣扎出来的人,比一般人更害怕重新躺回烂泥地里。孔多儿自此跟在张沛森身边,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上攀援着,踩着不同的人上位,不择手段,直到彻底站稳脚跟。   当他重新回到南城时,几乎没人能认出他是当年的那个孔多儿。几月后,木笔先生在一次醉酒中失手打翻了汽油灯,将自己烧死在了屋子里。孔家人被孔多儿送到了乡下荣养,此后再没人敢提起当年的穷小子孔多儿,南城只有一位手眼通天、来历讳莫如深的孔繁嗣孔先生。   功成名就、坐拥大笔财富的孔繁嗣开始游戏人间,女人之于他,是画卷上锦绣河山中的华丽花朵,美则美矣,却不是必不可少。他随手摘下赏玩过的花朵不计其数,那些漂亮的、出身高贵的所谓名媛,也不过是一朵昂贵些的花,看似只可远观,交换了足够的筹码后,依然可以移植到自己庭院里随意亵玩。阮怜珠就是这样的一种女人。薛沁呢,他之前以为也是这样的,甚至比一般名媛更单纯无趣些。临到分手了他才发现,也许在她乏味、温吞的表皮下也是包裹了锐利的尖刺的,或者说,他从未认真的试着去了解她。真正的她,竟然有些令他心动。只是,毕竟仕途更重要,而女人,随处可得。   当孔繁嗣再一次找借口抛下刚订婚的未婚妻,从南京千里迢迢回到南城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法彻底放开手。传回来的情报显示薛沁近日与舒清让侄子舒斯云来往密切,而他相当的在意。或许是因为当初陪着她玩纯情的罗曼蒂克游戏不方便下手,没有真正得到她才一直牵念着吗?于是听闻谢藻恼怒于薛鸿霖的拒婚,并主动找上门要求合作时,他心念一动,顺水推舟的应了下来。既然薛沁临别如此赠语,他又怎能辜负她的期望,他的后代里应该有融合了他们二人血脉的孩子。何况她在他身边才能更好的看见她的期望如何实现不是吗?   邻水的岸上,渔人正襟危坐,鱼线已经放下,香饵就位,只等着那尾单纯的小鱼自动咬钩。没有让心思叵测的渔人久等,没过几日,小鱼果然一脸为难的送上了门。   “薛四小姐竟然登门拜访,真是令孔某吃惊。”孔繁嗣佯装惊异,吩咐下人泡茶,态度殷勤而自然,又恢复成与薛沁初见时的文雅绅士模样,仿佛他们分别时的那一场争锋相对从不曾发生过。   面对这样的孔繁嗣,薛沁反倒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按照她的本心,她是不愿再上门的,见到孔繁嗣无异于是对她的折磨,只是为了秦蔓芸,她也顾不得了。一时摸不准孔繁嗣的态度,薛沁只得暂时按下心中的疑惑,简略的将所求之事叙述了一番,便屏息等待孔繁嗣的回应。   “这恐怕有些难办,”孔繁嗣皱眉沉吟半晌,话锋一转,“不过为了薛四小姐,孔某必会尽力而为。”他抬头,笑吟吟地望定薛沁。   “孔副部长别开玩笑了,你已经有了未婚妻,我也即将订婚,为了我们的声誉,很该避嫌才是。”薛沁闻言心中一跳,别开头借伸手取茶盏躲开孔繁嗣的注视,口中镇定的说道。   然而孔繁嗣怎么能容她躲闪,他干脆伸手握住了她取茶盏的细白手指。薛沁冷不防吓了一跳,手一抽,反倒碰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满桌,两人身上不免也沾染了些,幸亏这天气里穿的都多,没有烫伤。   “都是孔某的不是,四小姐别动。”孔繁嗣连连道歉,又唤来女仆清理桌面,自己起身亲自带薛沁上楼处理外套上的茶渍。薛沁性子本就软,孔繁嗣此时又甘于做小伏低,这么一打岔,纵然还对孔繁嗣方才的举动不满,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二人沾了污渍的外套很快被女仆取走了,孔繁嗣带她进来后不知做什么去了。薛沁有些不自在的披了一件他的风衣独自站在房间里,这里应该是孔繁嗣的卧房,虽说布局并不局促,然而一想到这里四处都是孔繁嗣生活的气息,薛沁就有些待不住。她现在只想尽快离开。   “四小姐请慢用。”女仆去而复返,敲门进来,端了一份小巧精致的宝石蛋糕并两杯咖啡,摆在卧室阳台上的铁艺桌子上。薛沁没有心思用,叫住那女仆正要询问,孔繁嗣已经换了一件外套进来了。见到他,薛沁反而又没有话想说了。二人无言对坐,早春的天气,阳台上有些许冷,咖啡袅袅的热气很快散尽。孔繁嗣开了口:“我记得,在进步书屋的时候你最喜欢点这两样。”薛沁早发现了,只是不接腔,她低头啜饮一口微冷而苦涩的咖啡,那是一种拒绝的姿态。   孔繁嗣自嘲一笑:“我知道,要不是有秦家的事,你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来找我”他还待说些什么,薛沁已经打断了他:“孔先生这是怎么了?尽提些陈年旧事。”她嘴上一味地不相让,心里却已经乱糟糟的乱作一团。孔繁嗣最是察言观色的高手,怎么看不出来,他也不去捉她的手了,只故做愁苦:“你问我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我怎么了,离开南城后一直不敢回来是为了谁,订婚后跟那个小姐迟迟不结婚又是为了谁!”薛沁的脸色不知不觉变了,她眩晕似的向后仰靠在椅子靠背上,茫茫然的道:“你别乱说,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我也不要做人了。”   孔繁嗣已经站了起来,绕到她身后,双手试探着搭上了她的肩:“四小姐小沁”薛沁浑身一震,到底没挥开他的手:“我要怎么相信你我已经快订婚了你别说了,让我走吧。”她这么说着,身子却没动一下。孔繁嗣俯下身,轻吻着她的发顶:“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女色上我是被惯坏了的,从来也不知道节制是何物,遇到你后好了一阵子,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身边的人也笑话我,说我怕了你。且你不知道,当时的党争有多厉害,跟我在一起,对你只有坏处我不能不为你的人生做想。可提了分手后,我就后悔了。你要是见过南京那位与我订婚的小姐,你就会知道,我与她一起完全是因为她长得太像你。”孔繁嗣的声音更低了下去,沉沉的直撞进她耳里、心里去,仿佛有无限苦楚:“我知道你是不信我的,我先前实在太混账了。我只求你原谅我为你这一片心,也不枉我为你受的这些磋磨。”   薛沁闭着眼,任孔繁嗣在她的脸上游移着落下浅吻,多少个煎熬的日夜,她终于再次等到了他的爱与吻。登门的时候,她未尝没有设想过这一可能,只是自己蒙骗自己罢了。她到底还是爱他的!   孔繁嗣打横将薛沁抱起,径直进了卧房,桌面上的咖啡彻底在春风里凉了。   **   薛沁很快与舒斯云断绝了往来。在孔繁嗣面前说要与舒斯云订婚不过是一个托词,事实上,舒斯云是摆出了追求的意思,只是薛沁当时仍沉浸在分手的痛苦里,没有接受。舒斯云却一直耐心陪伴着她,即使现在薛沁明确拒绝了他,他也只是克制的表达了下失望之情,并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如果没有孔繁嗣,也许他们最后会走到一起也说不定。   薛沁与孔繁嗣重修了旧好,然而薛鸿霖与秦蔓芸之间的事态却失去了控制。就在薛沁去找孔繁嗣的那天晚上,她夜半才回,本以为会被捉住训斥一顿,谁知梧叶别院里气氛沉肃,北枝更是哭个不停。薛沁追问才知道,薛鸿霖竟然与谢藻订了婚,而秦蔓芸却被秦静霆接走了。薛沁试过去劝说薛鸿霖,也试过去打探秦蔓芸的落脚之处,但对上薛鸿霖,她总是撑不过几句,且孔繁嗣这回缠她的紧。薛沁也存了些侥幸,在她看来,秦蔓芸与薛鸿霖一直这么恩爱,分开也只是因为一时之气,既然孔繁嗣答应帮忙搭救秦家,那么秦家事了后,他们也自然会和好的吧。她知道秦蔓芸和薛鸿霖都不喜孔繁嗣,正好借这事,也能让他们接受他。   然而薛沁得到秦蔓芸的最后一个消息竟是她已随着秦家一起迁去了国外,只托许意蝉捎了份简信给她,允诺到了国外安顿下来后会想方设法寄信回来的。她们这对闺中密友在仓促分开后终究是没能再见上一面,下一次会面也不知道要多久之后了。   薛沁因此很有些闷闷不乐的,对着饭菜也没什么胃口,一日跟孔繁嗣用餐时竟还反胃了。她自己并不当回事,孔繁嗣却急忙请了相熟的医生来看,果然是有了,算日子,正是他们言归于好的那一日。开始的欣喜过去后,薛沁有了些忧愁:“我们什么时候成婚呢?再过些日子就该显怀了。”孔繁嗣不慌不忙道:“我的孩子,旁人又敢多说些什么?且我与南京那头的婚事还不曾退,总要细细筹划了才好。”方才薛沁是吃到一半反胃的,等看完医生饭菜早凉透了,他便令厨下又做了些清淡营养的菜色呈了上来,此时他一边说,一边捡了些菜压到薛沁的碗里。   薛沁这阵子本就惴惴的,当日听了孔繁嗣的剖白极为震动才半推半就的与他成了事,过后不是不后悔的,现世风气再开放,她毕竟从小耳濡目染仍是旧时教育,只因对孔繁嗣怀有极深的感情才勉强安抚了自己,然而此时孔繁嗣的话仿似一泼冷水从头淋下。   薛沁只觉嘴中发苦,手中筷子似有千斤重,压得她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那些昔日的被她有意无意忽视的疑虑也纷纷涌现,之前的日子还可以得过且过,想到腹中的孩子不行!她今日必要试探下他。   “这怎么行!二哥会打死我的!”薛沁佯做不快,把碗筷一推,偏头不去看孔繁嗣。她一向待人以诚,这般言语作态还是头一回,手都在微微发抖,幸好衣袖宽大,遮掩了过去,偏头也是不让孔繁嗣看到她有些惊慌的表情。好在孔繁嗣今日正是精神振奋,以为计划得逞,因此对薛沁的防备稍微松懈了些许,此时好整以暇的温言安慰:“凡事有我呢,若是你二哥怪你,你就住到我这里来。南京那头毕竟是我的上司,总要寻个好时机才好退婚。”孔繁嗣心道,过几个月时局就该天翻地覆了,薛家又如何,薛鸿霖如此不识抬举,当众出尔反尔,拒绝了谢家的联姻,非要逞英雄,届时自身难保也不一定,到时薛鸿霖该庆幸妹妹有他照顾才是。   “没名没分的跟你住一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薛沁越发不依不饶,孔繁嗣哈哈一笑:“自然是把你当做我的夫人,只是暂且忍耐几个月罢。”薛沁追问了些细节,孔繁嗣都回答的一丝不错,显是整件事在心中筹谋已久,只单等她怀了他的孩子罢了。薛沁一颗心一直往下落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是有些天赋的,还能强撑着做出被安抚下来的样子,笑吟吟的吃了些孔繁嗣挟来的菜,又与他周旋了一阵子才回了家。   秦蔓芸送来的信里提了一句孔繁嗣与秦家的事脱不了干系,薛沁当时还只以为是秦姐姐搞错了,现在把整件事掰扯开来细细揣摩,她才发现是自己先入为主了。孔繁嗣做了一个局,专为等着她往下跳。她却再一次信了他——他哄她,他分明拿她当傻子哄——他以为有了孩子她就一切随他摆布了,认命做他的姨太太?!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薛沁气得浑身发抖,心头火一窜一窜的,身上却冷得要命。她回到家就径直往床上一倒,琉花从未看过她这样差的脸色,唬得要去找董太太,被薛沁止住了,赶回自己的房间歇着。房里没了人,薛沁便一直直挺挺的倒在床上,天色暗了,屋里没人点灯。外间起了好大的风,夜半时不知什么品种的鸟栖在树间凄厉的叫着,刮得人耳膜生疼。这一回,秦姐姐也不在身边了,只剩她一个人面对这无尽的黑夜。   **   民国三十八年,随着国民政府拖儿带女逃往台湾、最终也将老死于此的孔繁嗣,登船前最后一刻仍未放弃寻找薛沁。花甲之年的他身体依然健朗,家中妻妾成群,子嗣极丰。只是他的孩子里没有一个流着薛沁的血,这么多年,他无往不利的人生中,她是他遇到的唯一失败。明明是那样一个温柔到懦弱可欺的女子,屡次被他毫不费力的掌控玩弄在手中,却在最后狠狠给了他一击——她怎么就敢私自拿掉了他们的孩子?!虽说那孩子是出自于他的谋划,却也是他曾满心期盼过的、人生中第一个孩子啊!   那一年的七月是个战乱四起的日子,薛沁自此随着显赫一时的薛家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也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让他所有的报复计划都落了空。好像跟谁置气一样,又像是特意做给谁看,他做着他的官,和未婚妻结了婚,接着在外头的小公馆里养了好几个各具风情的女人,孩子一个个往外蹦。每次升迁、得子他都特意将消息登在报纸最显眼的地方,并大办宴会庆祝,一晃二十多年竟也就过去了。外人见了他,谁不羡慕他孔繁嗣,仕途通顺,家庭和谐。他之所以一直四处寻找薛沁,不过是想让她亲眼看看,她当年诅咒一样的祝福当然是不会有用的,他明明过得比谁都得意自在。孤独终老?孔繁嗣嗤之以鼻。   是的,他孔繁嗣这一生,妻妾满堂,子孙环绕,很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有事,所以更新晚了。   ☆、番外二   民国九年七月初,薛鸿霖登报解除了与谢家的联姻。   同月十四日,直皖大战爆发,皖系战败。薛鸿霖战后不知所踪,有说被俘虏了,也有说逃去了海外,众说纷纭。直系军攻入薛家宅邸时,未曾抓获一名薛家人。据称曾有人目睹薛家人半夜里秘密转移去了他地,就此烜赫一时的薛家彻底败落。   **   同年八月秋,美国旧金山。   秦蔓芸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沙滩上,天地间一片沉寂,海浪安静的翻卷着,却无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昂扬的身躯,英挺的眉目,是久违的他。她惶惑不安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看着他含笑一步步走近,有种流泪的冲动,却涌起更多温柔的笑意相迎。   秦蔓芸就此醒来,梦中久违的满足感还在心头萦绕,自从离开中国,无论每日里有多么刻骨难忍的思念,她也从未曾在梦中见到薛鸿霖。两地消息又难通,往往国内发生了些什么,总要过许久才能传到国外来。不过想来有谢家扶持,薛家总不至于落入死地。薛鸿霖为了薛家付出那样大的代价,秦蔓芸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活着。   环顾着卧房里陌生的异域装饰,秦蔓芸心里短暂的满足感褪去,有些空落落的。他们一家来到美国已经三四个月了,此时仍是暂住在秦静霆的好友威廉家里。这几个月,正式成为牧师的威廉去了另一个区上任,倒免去了他们相见尴尬。威廉家中还有个十岁出头的妹妹克丽丝汀,秦蔓芸就是与她同住一屋,小姑娘很是活泼天真,有了她和家人在一旁,秦蔓芸初到异国的日子才不算特别难熬。   此时克丽丝汀也已醒来,小姑娘肉呼呼的小手擦着大眼睛含糊不清的向秦蔓芸道过早安,便自己起来穿衣服梳头了。不一时,二人都打理好了,秦蔓芸便牵着克丽丝汀下楼吃早餐去了。秦夫秦母起得早,早已用过了早餐,秦静霆学业还未完,此时也上学去了,餐桌边只剩了桑切斯夫妇。打过招呼,秦蔓芸与克丽丝汀落座,几人说说笑笑着用起了早餐。   “我们这里这么多优秀的小伙子,你有没有看中哪一个?”桑切斯先生开起了秦蔓芸的玩笑,秦蔓芸还没答话,克丽丝汀忽然接嘴:“姐姐有男朋友的。”秦蔓芸大窘,克丽丝汀极是喜爱这个中国来的大姐姐,且性子古灵精怪,她们二人平日里处的极好,但秦蔓芸可以肯定,平日里并没有与她说起过这个话题。桑切斯先生却像是起了兴趣一般,笑着追问:“你怎么知道的?那她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克丽丝汀咽下满嘴的煎蛋,托腮像模像样的认真回想了一阵,竟真的报出了一个名字,只是外国人大多发不好中文拼音,秦蔓芸听了好半天才听出好像是读作Hong Lingxun,听着倒像个中国名字,不过她认识的人里没有姓洪的。也是魔怔了,秦蔓芸暗自笑自己方才有一瞬间的紧张。   不!不对!秦蔓芸忽然反应过来,外国人跟中国人不一样,姓是放在名的后面的,加上口音,所以克丽丝汀说的,其实应该是Honglin Xue!薛鸿霖!秦蔓芸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她听见桑切斯先生继续逗克丽丝汀:“是姐姐告诉你的吗?”“对啊,昨晚姐姐说带我去见她的男朋友,可是我很想去找我的男朋友艾比玩,就没有去。”克丽丝汀一本正经的说道,圆乎乎的小脸上真实的苦恼着。“可我没有跟你说过这句话啊。”秦蔓芸奇道。“是姐姐你到我的梦里跟我说的啊,姐姐你忘了吗?”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孩子的童言稚语最是天真逗趣。   满堂欢畅的笑声里,秦蔓芸一个人呆愣愣的坐在那里。这世上是真的有掌管梦境的神灵吗?在东方被称为夜游神或是梦貘,在西方即被称为墨菲斯。或许只是在传唱时被赋予了不同的名字,其实掌管人间梦境的是同一神灵。要不然如何解释从未曾听说过薛鸿霖存在的克丽丝汀今日竟能说出他的名字呢?   腕上一直戴着的“春归”在晨光中安静的闪着光,秦蔓芸忽然又有了流泪的冲动。昨夜,远在大陆彼岸的薛鸿霖是不是有那么一瞬间,乘着梦神的巨大羽翼来到了她的身边?她知道薛鸿霖一定是不放心她的,让她再哭一会儿吧,过了今日,她一定会努力学着做到他对她说的话,不再哭泣,不再想着去找他,好好的,在没有他的异国,生活下去。      ☆、番外三   “国平,你自己下去领罚吧。”   坐在书桌后面的薛鸿霖看着低头回报消息的罗副官,淡淡道。一向一丝不苟完成自己指令的罗副官,今日却违背了他的命令,将秦蔓芸放了进来。   “是。”罗副官没有辩解什么,转身给秦蔓芸让路,自己去领了十五鞭的刑罚,这是他做出帮秦蔓芸的决定前就已预料到的结果。   鞭伤养好,已是半月后。薛鸿霖并没有让他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工作,一纸调令将他调去看守梧叶别院。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失势了,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心中是有多么情愿。   几月后情势却急转直下,皖系竟然战败了,此后国内很是乱了一阵子。薛家大宅在战乱中被烧毁,梧叶别院本就是悄悄建的,又挂在了苏城秦蔓芸名下,竟逃过了一劫。罗副官每日里除了打探薛鸿霖的下落,就是守着别院,他一直未娶,只为了有人能接替自己看守别院,收养了一个逃难的男孩子。   二十多年后,大陆解放,新中国成立。   多年清贫朴素生活磨砺下早有些鬓白眼花的罗国平被养子搀扶着,去观看当地文工团组织的演出。台上漂亮的女演员弹得一手好钢琴,听旁边人说这一位也是旧中国的受害者,本是大家小姐,在战乱中被一乱军将领抢去做了姨太太。   年轻的养子在一旁有些昏昏欲睡,丝毫没发现身边年迈的老父昏花的眼底有泪。台上的那一首曲子,多么像当年他守在惜音苑楼下听到的那一首啊。可是弹琴的人早已远去天涯,红颜换了白发。   一蹉跎,一生也就这么轻轻过去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谢谢观赏。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香书门】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